寺庙外的野地一片祥和,柔美的月光下,许多虫在嘹亮放歌。蚂蚱刚刚探出脑袋,便被蜘蛛一把撕去;蠕虫把毒针插入蜗牛,耐心地等它麻木、瘫痪;飞蛾瞎了眼地乱飞,飞进了瞎眼的蝙蝠肚内;猫头鹰利落的一个俯冲,抓走了鼠爪子、钩子、钳子、螫刺、利齿、毒液、丝线、陷阱——祥和的静夜,月似玉盘,敲击着大珠小珠的虫歌,嘹亮的、甜美的屠杀之歌。
第二天早起,小童代张老爷赔罪,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倒在印、道二僧以及方丈面前,只说老爷羞愧难当,清晨已经动身离寺,另捐一只大元宝,算做师父们的药钱,顺便给庙里添些香火。
唯恐焦家兄弟起疑,江楚寒搬去了附近一家小客店。接连两日,夜夜潜回。怎料二人极难缠,弄不清是出于警惕或练功的习惯,老是一人睡一人醒,醒着的那个灯下打坐,彻夜不眠。他在窗外偷窥,越看越心惊。不过一袋烟的工夫,便见出现微雾罩笼,内功外烁,修为高出他不知多少,根本无从下手。第三夜再来,焦文、焦挺似有了警觉,没开窗。他到底也不敢弄破窗纸,稍做盘算,悄无声息地冉退了。
事到如今,五千实在叫太便宜,杀谁也没这么费劲。一个人窝在小店里头,没点蜡烛没点菜,没胃口。他确定,自己绝非二焦的对手,唯有的优势,就是他已找到了练门、人在暗处。借此,他得杀死叱咤一时、让多少老江湖阴沟里翻船的食尸怪!想来想去,还得趁敌人最放松、最无还手之力的一刻先除掉一个,将另一个激得心神大乱,才有胜算一击而中。而任何一个男人最放松的一刻江楚寒忍住恶心,他得等,等那个死活不死的杜小姐死。
厢房之内熏了香,卷卷盘旋。屋内的锦瑟朝着窗外的月色张望,半个月了。自从江楚寒离家一去,音信全无。师父还好,吃晚饭的光景问问她过得如何,爱吃些什么让王妈去弄;墨儿也有一大堆小朋友,不太来缠她;唯独小师娘,不肯给她一分清净,蜜一样地腻着,口蜜腹剑——连墨儿都拉进来。下午熨衣服,边往熨斗里加炭边说:“就是那年,炭贵得吓人,墨儿刚三岁,戴的一个长命锁不知怎么弄丢了,哭得止不住,谁哄都不行。几尺深的大雪,小楚连夜跑到镇子上,硬生生地把人家首饰铺的老板叫起来,买了块一模一样的回来给他,这才好了。”烧红的炭块红如妒火,她在嘴里笑着答应,将那熨斗直溜溜地拖过,心头啦冒烟。
她为什么净与她说这些?她到底想干什么?虽欲努力地制伏思潮,只制不住。江楚寒跟夏雪的关系,深得就像个怪兽盘踞的大山洞,往深入,乌漆麻黑,没边没沿的,但有险恶的气味,有的嗅闻声。不由自主地,锦瑟回想起他临行前的一幕。而对墨儿,他简直比当父亲的师父还疼,对师父更加孝顺得离谱,不知心中亏欠了什么。立时倒抽一口冷气,手扪住嘴,刷地淌落两串长泪。她哭着将脸埋进臂弯。她想他,想得快疯了。何时才能等到他回来?
江楚寒等不下去了。为了等那位杜小姐归天,他业已在客栈里干耗了两三日。掐指一算,五日内再不动手,他怎样都不能在十五之前赶回去了。他答应锦瑟的——不单因为答应过她,更因为在心头搅腾的忧惧。不知怎么说,坐立不安,好似是从非人间之地带出样宝物,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几千年了。他必须得拿手摸上一摸,确认宝物仍在,并不曾由于人间烟火而发生改变——就像奇谈里讲的那样:揣在怀内的玉簪变做了白骨一根、金银财宝变成冥纸、原是温柔乡富贵地的宅邸一回头间成了座荒坟之类的。被无理性的焦躁充斥着,江楚寒心烦意乱,给手里的兵器做保养。将刀擦利,反手铿锵一插入鞘,走入了一个非人的想法。扛住了,绝不退出。
夜暗,暗比人心叵测。杜家大院早熄了灯,睡熟的狗一灵醒,好好的,跃起来冲着空旷的夜色大肆咆哮。守门人的好梦被扰,踹过一个窝心脚去,“叫,再叫老子宰了你下酒!”狗不叫了,呜呜地哼着趴下地。守门人进屋,晃了晃空荡荡的酒瓶,“娘希匹的。”
杜小姐的闺房门窗紧闭,窗下的炕上睡着名小丫鬟,梦中酥痛一下,沉沉地昏去。伫立在她跟前的黑影拧身,由于侧立,五官均剩一半,轮深廓重,很好辨——江楚寒。径直转向杜小姐床前,掀开红罗销金帐。一股恶臭合面扑出,两床大厚棉被底下,瘦得只剩一具骷髅。他把帐子挂起,取出怀内的一只银碟,点起一小截蜡。昏光下,挨个儿开启妆台旁的箱笼,不出所料地在当中一只找到块金子。拈起来掂掂,估摸重量。
杜小姐死,才能够引二焦出洞,而一手拧断她的脖子绝不可取,任何疏忽都会造成敌人的怀疑。一个生无可恋的姑娘,吞金自杀——再完美不过了。
她反正快死了。捏着一枚掂不出重、轻如草芥的小金块,江楚寒返回杜小姐床边,将其托起,手指伸向她皴裂的唇。之后,整个人凝固。垂死者的眼眶深窟一般突然敞开,死死地前瞪,一眨不眨。斜照的蜡光令阴影全印在上半面,鼻影耸进眉心,下巴颏黄白黄白的,从黑暗中直戳而出。一瞬间,江楚寒吓得不寒而栗,凉意游过背脊。还没等他做出任何一点像样的处理,杜小姐眼中的光已变软,嘴巴困难地动弹了,喷出热而腥的气,拿难以听闻的弱音来唤:“柳郎,柳郎,你可算来了,我——等你,等”
江楚寒镇定下来,顷刻猜着十之八九。估计这杜小姐在蟒灵山撞着的不是花神,而是某个登徒子。誓言犹在耳,负心人却已如黄鹤远去,佳人的一颗心,一天天地沤在泪里,沤烂掉。
杜小姐的喉头咯咯作响,蠕动着嘴,盯向面前看不清的影,无限热望。江楚寒斗争了一下,最终僵硬地贴耳近去。杜小姐足意一笑,断断续续地倾诉起什么。受话者一个字也不带听,全副精神均用以警戒门外的动静。一小会儿后,杜小姐已喘得停不住了,抖着自被中掏出一只枯瘦的手,紧紧地扣住他的前臂,“柳郎,是你吗?你,为,为什么,不,说话,是——你吗?”
江楚寒听清了少女的话,亦觉出那副手掌的力量,绝望之人的力量。他低声说:“是我。”
托住她头部的手即刻让漫漫的泪水淹了,怪异得紧,一只干骷髅的体内居然存有这么多水分。杜小姐笑了,抽动一下,喘得晕去。江楚寒吐出口气,捏开她的嘴,把金块包在一块布间向其喉管里推。手指不能再深入了,便将裹布抽出,扶着人坐直,一掌轻拍着后颈,运劲,往下送。杜小姐的脖梗直了一下,咯噔咽入。放展她后,江楚寒重新拉好被子,将脚踏上的绣鞋踢下来一只,拖出妆台下的绣墩,打乱了一些零碎首饰,造成病人挣扎着下床、开箱找金子,又挣扎躺回床上的景象。
他吹熄了蜡,静坐在暗中监视着。不到一刻,一个生命消失掉了。是气吐在空中,消失了。
杜大户痛哭一场,“我的宝贝女儿啊!你这是何苦!”姨娘们都劝,“老爷节哀,姐儿这是解脱了!”回头瞧瞧,杜小姐皮包骨的脸上,泛着待续的笑。
整个九孔乡松了口大气,杜小姐可死了。卖肉的拿刀铎铎地剁肉,“怎么样,我就说她过不了十五吧!”卖鱼的拿刀地刮鳞,“作孽呀,早死了不得了,白糟蹋了这么些钱,这一年光吃药听说就吃掉了几千两银子哪!”剃头的拿刀霍霍地横在皮革上打磨,“我的天老爷,够我活十辈子的了!”老童生拿手不出声地掸掸书上的字,酸溜溜总结:“这就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家笑了,“你又来说这听不懂的屁话了,我问你,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考上秀才啊?”老童生激动地抖起书本,“你们休要瞧不起人,待我金榜题名之日,我要你们”
窗子关住,窗下的世俗就不再被关注。客房里的江楚寒拿着把匕首,来回看一晌,插进靴筒。起身开门唤进店伴,“麻烦小哥替我买一包缝衣针来。”
小二摸耳抓腮,“爷要买什么?”“针,缝衣针。”
杜家将小姐装裹好了,天炎气蒸,第二天天文生择了吉时便即入殓,三日后开吊。预备在家院中的会仙阁停灵五七三十五日,又请了圆广寺的五十位高僧拜大悲忏。白日鼓锣诸乐齐鸣。夜静更深之后,明燔燔的白蜡整排燃着,幔帐前盘着坐更的小厮,一个个抽水烟提神。抽到后来,嘴巴发干,歪一歪,死过去。
会仙阁前栽有一片密密的树,顶大一棵树上,江楚寒披星戴月地连伏了近两个时辰,终俯瞰到焦文、焦挺。二人仍是僧侣打扮,拿着吹筒戳破窗纸,闷香迷昏了守夜人后,推门进入。
过了半刻,江楚寒方才纵身下树,轻捷如影地滑动至窗根,贴墙而立,斜眼朝窗纸上刚被对手所捅烂的小洞中一望,鸡皮疙瘩腾的一身:杜小姐已被他们兄弟拎出了棺材摊在地上,衣服褪光,连带一身钗环簪珥、各种陪葬皆被摸走,扎了个包袱放在一旁。印光也褪掉了自己的裤子,精黑精瘦,配着上身老和尚的白胖脸孔,说不出有多诡诈。烟雾围住了白蜡之光,印光分开杜小姐枯缩的大腿,吐了口口水在手里,伸去她下体擦几擦,伏身而上。道净在跪垫上盘腿坐着,一手抚弄某个昏厥小厮的头颈,咧着嘴笑。
印光握住自己的玩意儿,调整屁股,顶进去。同一时刻,江楚寒将一根绣花针与两枚三棱透骨镖,分别顺进了左右手。烟雾的甜香、棺材之内刨花的清香传至窗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忍住不曾吐。
窗纸上的小洞是只地狱的独眼,真实而猥亵地着人看。怎料须臾,意外发生。印光并没完事,其实动都没动两下,就已从杜小姐的尸身上一步跨开,声音低沙,“差点让她坏了修行!”“怎么?”道净慈眉善目。
“这小妞不干净!”“什么?!”慈眉善目一并移位,“她是破了身的?”
在外头窥秘的江楚寒一惊,完了,杜小姐口口声声地唤什么柳郎,他怎会没想到!预定的计划已全盘破产,现今怎么办?出不出手?
印光光着屁股,光火,“臭娘们儿,害得咱哥儿俩白等了这两个月!”说着,一把拽过杜小姐的精光躯体,右掌往下一插,赤手成刀地剖开了腹部。撕裂什么,掏两掏,手心摊开:血戛戛的一块。
道净歪着嘴笑,“我倒忘了她是吞金自杀的,亏你记得,这也够咱哥儿俩好好吃几顿的。”
“我看以后咱们自己杀人干算了,为了修行等这么久,却碰上这等倒霉事!”“胡说!你忘了咱们在祖师爷的牌位前发过毒誓,绝不为此伤人性命的。”印光依旧骂骂咧咧,抓过刚从杜小姐身上褪掉的衣裙,先在上头抹净了满手血,才将自己的裤子抓回,穿过裤腿,往高提。见此情状,屋外的江楚寒骤然灵光一闪,将手一抬,两镖一针破窗连发。一支镖取道静左眼,另一支镖及一口针,统统冲向印光而去。印光听见风响,飞镖已到脑囟前,本能地拎紧裤子往起一直,腰向后折,腿后退,没提好的裤子绊住了他,速度减慢。一弹指即六十刹那,印光慢了一刹那。道净同时手一撑,身子在半空中打个转,躲掉了。射向他眼睛的飞镖猎猎作响,吭呛一声,没根入墙。心电感应,道净立即明白不妙,待到转回要救大哥,迟了。夺取性命的并不是镖,而是对于镖的躲避。激射而出的两枚飞镖,尽皆幌子。
一枚用于引开道净,一枚掩盖针之风响——针尖对准印光下腹,算好其抬身时的高度。因此印光闪躲的姿势,反而正是前突要害,白白奉送,直朝着死因活迎上去。腰未折后,脐下的关元穴已被蚊须细的针尖所刺穿,却倒是头皮被擦出了一点血,铁器便弹开,落在一边。印光垂首,傻傻地观察自己的刀枪不入之身,垂手,裤子落地。血由脐下几不可见的细眼中渍出,下身吊儿郎当地摆摆,人亦摆摆,坐倒。
道净骇痛交加,飞镖一般撞破门,冲着门外暗器所发的方向直蹿而出。人犹在半空,练门处便竖着戳来尖刀一把。道净强身一旋,长臂去抢对手双目。持刀的江楚寒后撤,护身刀光在树丛里亮起,银虹挚电。
道净认出刀来,嘶哑低吼:“是你!”是那个不大对头的张老镖头!他们中计了!
丧兄之痛袭脑,道净疯狂地挥舞着肉掌,直来直去。觅不到对方破绽,江楚寒只好在树间闪避,一味绕躲。十几招过后,看着招架都勉强。转眼已被逼至绝境,背冲树干,四面均被掌风所掳。仍意图于死地突围,左手奋力一划,横刀劈出。道净不惧,空手来接白刃,五指迅若闪电地一扣,一发力,捏住锋刃将刀夺走,劲力大,连握刀之人也跟着转了一圈。背心一向外,江楚寒不退反进,迎着道净来擒捉的手掌一矮身,取其腋下空当。道静将抓喉的爪一翻,变招,反手去斩敌人侧颈的大动脉。眼看斩上,自身肋下反先一凉,待要向后纵,背抵住了树。
江楚寒右手抖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一刀就插入了道净的章门穴,分厘不差,左手同时重击其人迎。很快,粗重的喘息在耳畔响起,手指被黏糊的血浆所染。依然用尽全身气力,往半死者体内送入匕首,鼻根毒辣地起了皱,柄都送入。
道净动不得,至死不相信,真的会死?他用秘药、用死人、用一辈子修炼来的不死之身,只一下,就这么死了?一切诸根悉皆散坏,一切亲属悉皆远离,一切威势悉皆退失,如是一切无复相随。血与腐味,冷,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手掌一揸,松掉了从别处抢来的刀。事情办完,江楚寒连夜返回,刀鞘拼命打马。酣风与砂砾抽在脸上,不大疼,是个垂危少女一下一下无力的耳光。星夜之中前路乌蓝,地平线上横有一丝苍白的光。就是由那白光当中,升起了杜小姐的裸体:肋骨突出、双腿大劈、腹腔外翻、未生毛的下体沾着一个怪物的唾液。这极度丑恶的肉体一次又一次地由地平线上的白光升起,宛如升起颗颗的星——沿着星升起的方向,他活着,回家去。
十五午后,桌上兔爷一字排开:头戴盔甲的、背插纸旗的、骑虎的、骑麒麟的乐得墨儿不住拍手,“哥,这下他们谁都没有我多了!”
轮椅上的秦允熙也乐,“你要这么多干吗?”墨儿冲父亲扮鬼脸,“我们都商量好了,今儿谁带去的兔爷最多,谁才能当头儿!”
江楚寒在旁边拍拍小弟的屁股,“我还给你带了灯,去挑一个,晚上跟他们点着玩儿去。”
“哥,虞小胖说他爹不给他买灯,我送他一个成吗?”“成啊,你把自己喜欢的留下,剩下的都拿去送人吧。”一语未落,笑眯眯的夏雪从外头进来了,“我还以为你今儿赶不回来了哪!
什么时候到家的?”“刚进门。”
“娘,”墨儿去扯她的手,“你瞧瞧大哥给我带的!”“又让你大哥给你乱买东西,玩儿不了两天就扔到一边。你去瞧瞧,库房里头全是你那些个破玩意儿!”“娘,你都给我收着,千万别弄丢了!”秦允熙向夏雪笑,“你儿子攒嫁妆呢!”墨儿脸红了,“爹,你净瞎说!”一躲躲到夏雪裙后。
夏雪遂将两手背拢,笑睃江楚寒一眼,“你媳妇呢?你回来了也不瞧瞧她去?”“才让瑞儿请去了,那边说正歇午呢。”秦允熙也瞄着徒弟笑。“我说,要不小楚早生翅膀飞过去了。”闲谈一阵,吃了盅茶,江楚寒指派丫鬟吉儿,“去瞧瞧你们奶奶起了没有?”“你自己去瞧瞧不就完了!”秦允熙笑着阻住,“晓得你惦记新媳妇哪,去吧,甭跟这儿耗着了。”东屋中的春绸夹软帘半卷,石青色帘刷似排叶影子,散着植物的冷香。明间正中,锦瑟歪在大榻上头,叠着腿,手里拿了本《新乐府》在翻。垂目看着地下晦暗的投影兴冲冲地往这里伸,渐犹疑地慢下几拍,停住,保持尺把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