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拾起一块石头,“咚”地一声投进水里,翻起圈圈的涟漪,水波一圈压着一圈,扩散成无数的生活,果然是很深的水域呢?举目身边的河岸,这地方是水的来路口,如果不修这个水坝,水可能早就灌进了村子,全凭它阻挡着奔腾的水流了,心愁,烦心的事就多,想到别人都说水是无情物,清清的河里,偏这里的水多且盛。朝向媳妇看得出神,想得入神,她觉得大自然有许多造化让人想不出,就如这眼前的河,那水里是裹着花瓣的,打着漩子流过,花开有落时,花是水的闺女,让水带着到远处去,朝向却不能这般知疼知热。想到朝向,眼泪又到眼圈上,哭又哭不出,竟痴痴的傻了。
“杀人了,杀人了。”
朝向媳妇吓了一跳,扭头见是朝向正往河边走,两眼直勾勾的,嘴里重复着那两句话。朝向媳妇叹口气,望着呆呆傻傻的男人,心里越发纷乱如麻,再也忍不住,哽咽着把泪落了出来,说朝向,你不在家里待着,到这里来做啥哩?朝向眼睛直直地望着她,像打量一个怪物,嘟囔着说你是谁?怎么管我家的事,在这儿不怕老刘头过来杀你么?
女人听他乌七八糟,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越发心烦,懒得再理他,想到伤心处,只能把头扭到一边去,眼泪滴滴哒哒地落进河水里。
河岸的上游,祥子家的大青驴正悠闲地吃着青草,又不住地回头,望向这里。大概是吃得饱了,大青驴移步河里,先是喝了一气水,然后张开两腿,将一泡骚尿撒了出来,任那黄黄的,又含满泡沫的汁液顺水而下,哗哗成一片瀑布响。朝向瞪视着大青驴,竟咧开大嘴,呵呵呵地笑了,也不见他啥时解开的腰带,竟伸手将男人的那根物什提出来,也将一泡骚尿射向河里,任尿水喷溅起小小的浪花,“哗哗”脆响。在下游洗衣服的张寡妇望见,骂了一句:“不知羞的走虫,真还成了驴,把河水当成尿道子呀。端着大盆往上游走。”
朝向却在这痛快淋漓的撒尿里放声欢笑,笑得浑身舒畅,一泡尿撒完,他并不把那物装回去,而是冲着河里举了举,把余下的尿液抖出来,颠落到裤子上,转身望着女人,痴痴地望出满脸的笑意。女人心性率真,以为是他醒了心智,站起身,往前凑了几步,问:朝向,你要做啥,你是把疯病丢了吗?你认出我了吗,我是你媳妇呀。
朝向笑意满脸,突然一把扯住女人,说:你是我媳妇,我知道,我要日你哩。
朝向伸手去扯女人的裤子,女人惊呆了,心知朝向并不曾把疯病赶走,只是自己一心盼着他的病好哩,推拒着劝说:“朝向,你这是又发疯了,疯得没有廉耻了哩,这大天白日的,怎么能做黑夜里的事哩,是要让别人望见你媳妇的白身子吗?等晚上了回家还不中吗,放手,快放手。”下死力地挣扎。朝向呆了一呆,重又扯紧女人的裤子,说:“你是我媳妇,我要日哩。”
“嘶”地一声,将女人的裤腰扯破一条口子,女人白净的皮肉就露出来,闪耀了大青驴的眼睛,大青驴便伸长脖子,“咴咴”地叫了一声,朝向媳妇真是急了,心说男人要是真的能做也就让他做,也就不顾了羞耻,总归是自己的男人么,就是给人看见了,丢人也不过丢到家里。她是盼男人作贱她的皮肉的,可是,男人却不曾有本事作贱她一回,摸一把男人的裆,一物如枣,握不过把,还是原来的样子,气得她更是拼力推拒,登时两人扭成一团,到底朝向的力气大些,竟将媳妇搬得蹲坐到水坝上,腰带扯断,眼见着裤子就要扯下来了,连羞带急的女人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去挣,一脚踏在朝向的肚子上,这一脚也是用力猛了,再加上水坝毕竟不宽,朝向立脚不稳,连声叫也不曾传出,就一头栽向河里。
大青驴不知发生什么事,只听见惊天动地一声响,那河水涌起惊天的浪花,一个人入水便无踪无影,接着又翻了上来,翻上来再落下去,不曾见过这场面的大青驴再无心吃草,“咴咴”叫着撒脚向村里跑去。
而这一幕给张寡妇望见了,惊得她扔掉洗衣盆,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吓呆了的朝向媳妇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欲站起身来喊人才知道裤带是断了,她急急结了个布疙瘩,再把扯破的裤子抿了抿,这才立正身子,不是声地喊救人呀,救人!
声音大得出奇,如有鬼跟在后边,把一个女人的惊怖尽情发散出去,惊动了整个邵家沟。首先跑来的是大黑,跟着是邵二狗,他到底胆子小,不敢靠近了看,老远就站住脚,见只有朝向媳妇一个人,这才敢往前凑,等看到水中不住冒泡的朝向,吓得再也不敢作声,只是守在女人的身边团团转着发抖,朝向媳妇也吓得傻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等众人跟脚过来,见张寡妇躺在地上,还以为是她出了事,七手八脚过来拉她,倒没理会朝向媳妇的喊,却把救朝向性命的工夫延误了。
张寡妇浑身软得像个面团儿,却怎么也拉不起来了,鼻子里只剰下一丝微微的气息,人们吓得慌了,忙去喊广贤,广贤先给她摸摸脉,又掐她的人中,取过一碗水喷在脸上,张寡妇竟打了一个呵欠坐了起来,揉揉眼睛伸伸懒腰,像睡过一觉才醒来一般。
众人说:“他张嫂你这是怎么了?可把俺们吓坏了!”
张寡妇只是望着大家不说话,眼睛直勾勾地一眨也不眨,就这么呆愣了一阵儿,突然打起一个莲花座,双手合十闭上了眼。女人们见了都怔住了,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过了半天她们才恍然明白张寡妇这是得道成仙了,急忙冲她跪下来,一个个磕头如捣蒜,倒把广贤晾到了一边。
广贤是小跑着过来的,这会子还在喘,见众人不理他,便把脸转向朝向媳妇,见女人还发着傻,把喘息压了压,说:“朝向媳妇,听你叫得急,是白日里遇着狐了么,见狐附着了张寡妇的身子,把你惊吓着了么?”
眼睛四下里看,朝向媳妇却急得还是说不出话,只是把手向河面指,好一会子才哭出声是朝向掉到河里了。
众人这才醒悟,可不是朝向,肚皮朝上,双眼瞪着,半浮在水面上,有会水的跳进河里,等大家七手八脚将朝向拉上岸,见肚子鼓得如同待分娩的女人,脸是青紫色的,再不闻有一丝气息。老刘头闻讯赶来了,看到这情景,再也支架不住,竟晕倒过去。偏刘老太太不哭不闹,在朝向的肚子上按了几下,立正身子,直直的眼睛盯着朝向媳妇看,一步一步逼近。朝向媳妇不知如何做处,唬得呆了,也跟着步步后退,刘老太太咬牙切齿地骂:“你要了朝向的命么?”
朝向媳妇结结巴巴地说:“娘,你咋说这话,朝向是自己跌进河里哩。”
刘老太太还在步步紧逼,恨声说:不是你还有谁,分明是你嫌朝向疯了,害死他好重新嫁汉子,你这黑了心的狠婆娘,你害死朝向就如愿了吗?一把扯住朝向媳妇的头发,狠命地扯,众人急忙上前去拉,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她的手拿开,朝向媳妇的头发已被扯下一绺。刘老太太这才坐在地上,嚎啕有声。
安葬朝向的事办得极为简单,众人都是一般心思,人是横死的,而且他又是个疯子,死了时偏偏张寡妇成了仙家,这里面一定有事,都怕沾上朝向野鬼的魂,怕疯子会抓替身,因此,大家都有意躲着,当然,陪哭的是要请的,这个过程差不得。来顺是早早地过来了,他把吹不成调的唢呐拿出来,那是压成两截给爹接续好的,不管成不成调,呜呜地为朝向送行。封棺之际,又开了一次眼光,刘老太太眼泪抹尽了,帮着把朝向的眼睛闭上,像想起什么事,急匆匆跑进屋,将一只面做的阳具放进棺材内,这才让工匠们将棺木钉上,刘老太太伏在棺上又哭:“朝向我的儿哟,你活着没日过女人,你打种的鸡鸡不管用哟,没给你爹留下半个种哟,娘这给你带上,来世再托生人,那东西又长又大哟。”
六
张寡妇真的有了道行,起先人们还不十分相信’可后来发生的事让人们不得不信,满库家的屋宅多年没打扫,外屋地下续了四个燕子窝,燕子们年年来他家过暑假,叽叽喳喳地闹,有时也把粪拉进锅里,满库早就想把燕窝捅去,女人不让,说捅燕窝会瞎眼睛呀,可不能干那样的缺德事,满库只好忍着,这天夜里,突然听到外屋地下有动静,燕子们也不断地叫,吵得人睡不着觉,满库索性爬起身,举着灯去看,可不得了,三条大蛇正在燕窝边趴着,红红的信子吐出老长,满库吓得“妈呀”一声惊叫,把油灯扔在地上。
女人叫:“他爹,咋的了,他爹。”
满库说不出话来,抖抖而立,好一阵子才平缓心跳,摸着黑返回屋里,跟女人说了,女人更怕,两口子抱在一起抖,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三条大蛇还在,满库急忙去找广贤,广贤过来,也是急得没有办法,满库家的就想起了张寡妇,她是狐仙的,想必会有办法治蛇仙,就去找了来,张寡妇过来,上过香,不经意地看了看,让大伙都坐到里屋,也不知道她嘴里都叨咕些什么,说也奇怪,三条大蛇竟真的不见了。
人们对张寡妇就有了印象,还有一次,来和媳妇闹牙痛,痛得受不了,就去找张寡妇,也不见张寡妇怎么摆弄,突然从空中抓下一粒药丸来,那药丸黑黑的,圆圆的,看上去像羊粪蛋儿。这一下把众人都惊得呆了,心说张寡妇是不会变戏法的,那么药丸是从哪儿来的?还不是神仙给的呀,更绝的是来和媳妇喝下去后,牙真的不痛了。
人们对张寡妇的敬畏就多于广贤,这让广贤多少有些冷清。后来张寡妇就做起了神事,谁家生病闹灾要驱鬼避邪,谁家办红白喜事、打墙盖屋要寻吉利日子,都来找她,三里五屯,十里八里的也都来找,声名越传越远,家里从此就日日不断香火了。
都知道张寡妇会求圣药,求药医病的就更多了,而且来的人都不空手,不拿钱也要带东西的,张寡妇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殷实起来,只是张寡妇的药并不是什么时候求都有,求不到的又不肯空手回,张寡妇就求人帮着在镇上的小药店里买些草药来,或捣碎成泥或榨压成汁,然后放在一口砂锅里进行煎熬,最后再把熬出的一些糊状物质掺和了蜂蜜什么的团成一个一个的小药丸,送给来求药的人,实在没有药可送了,她会拿一杯水,吹两口仙气,送给人喝,说也怪,喝的人都说管事,甚至有瘫痪在家多少年的人,喝了她给的一碗水,居然一猛劲能站起来。
刘老太太成了她最忠诚的信徒,几乎天天长在张寡妇家里,帮着熬药,耳闻目睹,多少也有了一点道行,偶尔来了客人求事,她也会帮着说上两句的,只是她跟张寡妇求问朝向的死因,到底是不是女人给推进河里的,张寡妇却始终不给明确的回答,含含糊糊,猜是就是,猜着不是就不是。
自从张寡妇成了仙家,人们已好久不曾觅见狐踪,拿广贤的话说,是附在张寡妇身上出马了,成了仙家了,哪里还要在山上乱跑?可这话刚说过不久,白狐又一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这天一大早,朝向媳妇出去倒尿盆,无意中抬头往山上望,就看到了一只白狐,远远的站立在山麓上,眼睛定定地向村里张望,朝向媳妇心下害怕,猜想白狐说不定是朝向变的,一时手脚无措,“咣啷”一声失手将尿盆扔到地上,登时摔得粉碎。
眼尖的大黑看见了白狐,狂吠一声,径直奔了过去,任邵二狗在后边狠命地呼叫,只当是没听见,拼力追赶,这畜牲有它的野性,有它的贪狠好斗,它喜欢天上的太阳,常常在太阳底下伸出长舌头,眯缝起细细的眼睛,躲在阴凉地儿里歇,它也喜欢星星,草丛、露水、每日里在其间穿行,自有说不清的情趣,而遇到仙性的狐,贼性的兔,自然也有一番痛快淋漓的疾驰。
那果然是一番好跑,犬毛竖起,疾去如风。邵二狗骇得头发梢发麻,心急这畜牲的野性,忒也大的胆子,怎么敢去追狐仙,是要惹祸的,惹恼了狐三太爷,是当耍的么?他急急追赶,想把大黑唤回来,不小心跌了一跤,再爬起来,就觉膝盖生痛,低头看时,原来磕破了皮,出了血迹,他此时却顾不得,爬起身继续向山上追去。
狐、狗、人,三者展开角逐,距离是明显地拉开了,白狐跑得如一团雪白的云雾,飘飘悠悠,姿势优美好看,跑了一段路,竟回过头来望狗。惹得大黑性子更起,更加奋勇向前追赶,看看就要追上了,白狐又掉头飞跑。邵二狗累得气喘吁吁,跑得像猪,越来越慢,再也追赶不上,低头喘会子气,抬头看时,哪里还有大黑的影,这畜牲早跑得给大山挡住。
邵二狗“扑通”跪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半分追赶的勇气,只觉得心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思量着大黑是真的闯了祸了,他急得要哭,眼泪却落不出来,又觉得膝下生痛,原来先前磕破皮处,竟压到一个骷髅头上,白惨惨的吓人,邵二狗鬼嚎一声一跳而起,浑身做了筛糠一样地抖,嘴唇也跟着哆嗦着自语:“天爷呀,这是报应哩,大黑你作死呀。”眼泪流了出来。
“噗哧”。来顺站在邵二狗身后,笑嘻嘻地望着邵二狗,问:“二狗叔,这是念经呢,还是求佛呢,村子里有现成的仙家哩,怎么还念得哭了。”
邵二狗手里捏着骷髅,想扔又不敢扔,重新放到脚下,装成不经意的样子踏到一边,转过头愉嘘一眼,便望见爹的坟头芳草萋萋,把泪抹了,讪讪说:“是想爹哩,想爹,想爹就要哭哩。”
一时说痛来顺的心事,就觉得心里也是酸酸的,说:“我想娘时也是哭的。”
山背后,一只野兔闯进祥子的视野,七拐八拐,忽高忽低,奔跑得甚是忙碌,祥子眼馋那兔,又想着要练枪法的,便提着枪去追,受惊的野兔立时惶惶不安,呆了一呆,立时就飞跑起来。
追丢白狐的大黑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这畜牲灵性,它本打算撵上白狐把它咬回来,让邵二狗有一番欣喜,谁知竟跑不过白狐,眼前黄影一闪,竟是野兔,它立刻来了精神,腾身又追。
祥子冷不丁见野兔朝自己跑来,抬手就是一枪,打出一股烟尘,却没碰到野兔的毛,这东西早蜇身向另一个方面跑去,不明真相的大黑不敢再追,定定地望着野兔远去的身影,回身又望邵二狗和祥子。
来顺和邵二狗跑过来,邵二狗见大黑也在,气恼地踏过去,大黑一闪,他没踏着,脚却一阵生痛,抬眼看时,原来又是踏着了骷髅,祥子的枪口不曾指着他,却有青烟细细地冒出来,心里又是一阵惊慌,问:“你是把三太爷打了么?”
祥子看看来顺,来顺就把先前的事说了,祥子就说:“二叔,我没打的,是你悬心了。”
邵二狗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已流下许多冷汗,他望望大黑,头乱哄哄的,一只老鸹在他头顶乱叫,他刚一抬头,老鸹的一泡屎不偏不倚落到他的脸上,邵二狗抹了一手黑白之物,更觉得悔气,只是悔气不知道如何出,便拾起一块石头,大黑以为是打它,吓得赶紧躲,待见石头扔向高处,这才放下心来,摇头摆尾回到跟前。
邵二狗浑身已散了劲,望望祥子,再望望祥子手中的枪,拿出长辈的口气,又给祥子做了一回叔,叮嘱说:“祥子你可多留心着呀,枪可是个凶物,我总觉得这白狐灵验,你千万别伤着白狐哩。”
祥子不语,来顺却看着枪,不错了眼珠。
七
朝向媳妇一直忐忑不安地在门口张望,打碎了尿盆,夜里没啥用的,刘老太太问起来不好交代,少不得又要讨一通骂呀,就盼着来顺过来,给想个办法,眼见着邵二狗从山坳回来,回来后不久又走了,却不见来顺的影,再等,还是不见,又等,又又不见,她只好踅脚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