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之夜的上海,霓虹灯闪烁,黄浦江上波光涟滟,自有一番北平不可得的景色。“愿意和我有一个共同的未来吗?”树青深情地看着怀中的美丽舞伴,情不自禁地吻了她。
他正在仙乐斯舞厅里,在爵士乐队的伴奏下,搂着紫琴跳舞呢。今天一大早就出家门去找机票,他竟然如愿,紧随紫琴到了上海。在她的提议下,二人到这久负盛名的地方来跳舞。沉迷在西乐的旋律中,他觉得很自如,他们已经跳了好一阵了。
“你在想未来?”紫琴回了一句,该说是重复了一句,她这冰雪聪明的人,此刻也仿佛需要点时间来措词。
“是呀。人是这样的,感觉太好,就希望不要成为过眼云烟,自然就希望能久远。”树青诚心诚意地说。
“这么说你和我在一起感觉特别好了?”她抬起美丽的鸽眼,凝视着他。今晚她穿着一件上带浅紫色夜来香的白色缎子旗袍,戴着珍珠项链和耳环,越发显得清纯可爱,可若就此说她是个小仙女的话,她那丰胸纤腰又在明示她的万种风情。无论如何,她这番打扮,只是使树青更觉神迷。她心里也为自己选择的舞厅——由洋人建造,在上海首屈一指——颇感得意。如她所料,这里的气氛对于树青是最合适的,使他很是自如。既然明知和他只有几次面可见了,自是只有尽享这风花雪月了,而他的自如是尽欢的必要条件之一。这里她常来,而且每次来此她必会无一例外地抢尽风头,这里的人,从老板,到乐队,到服务生,没有不熟悉她的。一进来,从他们的目光中,她就能感觉出来,他们对她的同伴的评价,甚至要高于往日不时伴她左右的高鼻蓝眼骑士。那是,得说他是从哪儿来的呀,她心下暗笑,决意不辜负这良宵美眷。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像树青这样的男人,是千载难逢的。既然她已想明白,没有未来,那就高兴眼前的就是了,至少是让这儿的人们日后有个赞不绝口的对象,更加给自己扬名立万呀!就好像我还需要这似的,她对自己说,还是这绝妙的感官享受更重要。这么想着,她任树青将她搂得越来越紧,任他火热的嘴唇吻在她殷红的唇上,任他强有力的胸膛贴在她温软的双乳上,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鼻息都越来越热……她觉得自己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醉感,那是她初恋时都不曾有过的。可能就是因为这,她下意识地没有马上将自己早已想好的答案告诉树青。我是怎么了?真想和他有一个未来了?她问自己。在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动情,心里真觉难以割舍,一个如此潇洒倜傥又兼有大智慧的男人,此生还会再遇见吗?真的就只能和他有今日无未来吗?她决定,她要改改一向的习惯,做一点人为的努力了,万一自己的美色能感化他,他肯做些改变呢?真要那样的话,面对一个如此出类拔萃的男人,她就只好对不起紫婕了。“当然。”树青直视着她的眼睛。在这一刹那,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似要被他的目光融化了一般。
“你爱我吗?”
“爱。”树青的回答无比坚定,说完,他拿着她的纤纤玉手,放在了自己胸口上。“爱可是要牺牲的呀。”紫琴道。“只要不是我的人生理想,别的我什么都可以牺牲。”他依然坚定地说。“你看,还是有个只要在前面界定着不是?”“希望你理解,我当然希望自己能牺牲一切,我也不是不想对你做那种许诺,但是一诺千金,我做不到的事,我绝不能答应,这是我的作人原则。”“唉,你就是原则太多了。”她由衷地叹了口气。她是何等聪明之人,到此时,她已明白,努力亦无益,还是不要任自己的心被他融化吧。“我的原则就一定与你的未来相左吗?”“我想说不,但是做不到,只有据实相告了,是的。”“你再明确一点好吗?为什么?”“只要你一定要搞水利,咱们就没有共同的未来。”“真的?就绝对不可能吗?”“是的。所以,如果你真想和我有未来的话,你就必须放弃。当然,事关你一生的事业,我绝不劝你那样,只是因为你真心想和我在一起,我才不得不对你明说。”“这……”他一时语塞。
“你一定不要为我违背你的理想,那样,我会自责的。”紫琴道。这样说着,她心里想的可完全相反,她希望自己欲擒故纵的做法能奏效,唉,谁让他如此可爱呢。“我只希望你,按自己的心愿行事,做你自己的主人。”她知道,至少此刻,他的心愿就是和她有未来,有长长久久的未来。
“只要我还搞水利,你我就不能在一起?”他怀着一线希望又问道。“是的,我是属于大城市的,而且我希望每日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她平静但坚决地回答。
“可那是我多少年的梦想与志向呀。”他动情地说。“所以我没有劝你改变的意思,只是你希望咱们有未来,我才说的,我应该明说吧?”“当然,只是,这太让人痛苦了。”“人世间的事,经常要面临取舍的。”她决定将他一下,这最后一将,成也罢,败也罢。
“这实在是……”显然他是不知怎么说好了。“我还是一句话,要按照你的心行事,千万别违心地去做什么。”“就是为此,我才没办法呢!”树青心里必是觉得难办到极点。“那就先别决定了,咱们还是跳咱们的吧。听,那经典的曲子来了。”乐队奏起了《一路平安》。“每次听到这曲子,我必沉醉其中的。来,咱们好好跳吧。”紫琴小声说。树青点点头,满怀心事,情不自禁地把她搂得更紧了。
“你别走了,今晚就和我一起住吧。”舞罢,树青看看已经是半夜了,便把紫琴送到家门口,心事重重地和她约好第二天见面,道了别,正准备转身找下榻之处时,她向他发出了明确的邀请。
“哦?”这肯定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你没听见?别走了。甭管你我有没有将来,能有今天,也是太不易了。”“你就不管……”他沉吟着。“我不是不想管,也不是不在意。”紫琴此刻真是清纯之极,“但为你我愿意破例,即便咱们不能有明天,能有今夜,有个真正的良宵,也不虚此生了。”“你为我竟然不顾……”“为了我真正喜爱的人,我又何必在乎那些呢!真的,既然不能有共同的未来,咱们就共有今宵吧。”她用鸽子般可爱迷人的双眼锁定了他。
“这……”她的美丽,她那纯洁的献身欲望,深深地触动了他。他哪里知道,她一方面确是想和他不辜负青春年少,先有那肌肤之亲再说;另一方面,她是真心希望能用美色使他就范。她早已不是处女,她深知,她这本就魅力十足的女子,解带脱衣之后,具有何等的杀伤力。那重磅炸弹的威力,一向并无用武之地的,周围的男子,早已全部俯首贴耳,只是她做何选择的问题了。今天该是真正一展身手之时了,她对自己说,若得这倜傥男子为夫,平生所愿足矣。她能感觉出来,树青尽管去了英国,骨子里仍很传统,十分可能,他还是个童男子呢,她想,而一旦和自己上了床,他定会对自己负责,那时,或许他会放弃治水的打算的,至少,把它放在次要地位,只要能那样,下一步就好办多了。她相信自己在床上床下的魅力,这二者相加,还收服不了这可爱的剑桥男生?
“怎么,你怕?”她开始激他。他受到多深的诱惑,她看得太清楚了。“我是怕伤害你。”“我自己不怕,我心甘情愿。”她一副为心上人不顾一切的样子。“可是,我不能那样。”他咬着牙说出了这话。他知道自己有多违心,只是,她越是这样什么都不顾,他越不能任自己去那样做。他如果要做什么的话,他是必须要负责的,他不能玷污她的贞洁,他不能利用她对自己的深情,他绝不能做卑鄙的人。无论表面清纯的紫琴内心里怎样嘲笑他的愚腐,他就是这么想的,也就是这样,做出了令她十分失望的决定。遗憾的是,她竟不能将那如实表现出来。
“你真……”伶牙俐齿的她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绅士。”最后她还是说出了她该说的话。
“我应该这样的,我不愿意给你留下遗憾与悔恨。”
傻瓜!谁告诉你与你同床共枕我会遗憾与悔恨的?她心里这气。你不留下我才是天大的遗憾呢!可她终于还是没有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表达出来,不将真实的自我暴露在人前,早已成了她的习惯。他还是走了,坚毅地抵制着诱惑,用道义的力量迫使自己迈出了脚步,为不玷污一个无纯洁可言的美丽女子的贞洁,艰难地走了。她呆呆地注视着他远去,心中是一种无以名状的滋味。
亲爱的紫琴:
当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回京的火车上了。对不起,今天我要爽约了。我是因为丧失了自信而走的。不知道你是否看出了,我是调动了最后一点残存的力量,真的是竭尽全力,才挣扎着离开你的。毕竟,在人身上,动物性的力量是无比强悍的。你知道吗,此刻,悔恨在无情地吞噬着我。我确实渴望拥有你,拥有你无比美丽纯洁的身心,我正在恨我自己,为什么就忍心离开你,一个男人会心甘情愿为她上刀山下火海,集美貌才智于一身的女子。我相信,如果再次面对你无比美丽诚挚的眼睛,无论如何努力,我最终都一定会屈从于我内心的欲望,毫不犹豫地和你同床共枕,哪怕过后要付出下地狱的代价。人之所以为人,皆因有理性,既然我已经看到自己就要丧失理性,那么我只有选择离去了,虽然我是多么渴望与你厮守,哪怕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即便没有未来,有今日今夜也是好的。我何尝不想那样?我的心在想,我的热血在流,我多么想和你在一起呀!不仅是搂你在怀中,而且是血肉交融在一起。但是,仅存的一点点理智告诉我,我不能那样。我是个男人,要像男人一样行事,既然我不能向你许诺,将你要的未来给你,我现在就无权占有你,无论我有多渴望。
再见。真心希望你有幸福的未来。
树青
紫琴是上午10点钟时接到这封信的,当时她正在盘算,下午见树青时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希望总还是有的,她就不信,他今天还有勇气拒绝她。将这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后,她不由自主地潸然泪下,自是一副一树梨花春带雨的楚楚模样。
“怎么了?”她母亲推门进来,看到这殊为罕见的场面,自是惊诧。“还用问吗?”她反问道。
“他走了?”她母亲猜到了。她点点头,没说话。
“走了就好,你该怎么着怎么着吧,你有你的快乐生活,就缺他吗?”说完,当妈的转身又走了出去。她了解女儿,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必要像别的妈那样,反复地做思想工作的。紫琴比她还明白呢,用她聒噪?她再多说只会招紫琴烦的。
不过这丫头也从没这样过呀,她还是禁不住想到。从来都是她把人家大小伙子招得下跪了,涕泪涟涟的,今天她竟然也这样了,敢情紫婕那丫头的心上人真就这么出色?按说紫琴可不是轻易就能怎么着的呀。甭管怎么说,那个男孩子回北平去了,这就好,不然,这亲戚,以后可怎么走呀?
“太太,太太!又吵您来了!”距上次关太太惊慌失措地跑来,搅得太太梳头都比平日多用了不少时间,过了还不到两整天,关太太又一阵风也似地跑来。太太的房门虚掩着,她敲了一下门,都没等太太说一声,就冲了进来。
“这回是……”张太太问。“那孩子回来了!”关太太挺兴奋,甭管咋说,儿子才离开不到两天,这不还有路上的工夫呢嘛,他还是坐火车回来的,这么一算,他在上海充其量也待不了多长时间的。这么快就回来了,这可是太好的事了,这三十几四十来个小时,可是怎么过的呀?她是打心里心疼紫婕,老想去安慰她,可真不知说啥好。唉,这可恶的树青,还有紫婕那狐媚子表姐,真要把她气死了,害得她那真比女儿还亲的好孩子凭白的受这么大委屈。这两天,她没事就数落英堇一顿,总得有个地方发泄不是?
何况那丫头在饭店里要是紧跟着她哥,事情总也不至于到那地步吧?“妈,你有完没完?”英堇忍了又忍,可也有忍不下去的时候。“想起来我就一脑门子火儿!唉,你说说,你要是当时不一门子死跟着小黑,能有后来的事吗?都订了亲了,还不放心!”“不是我推卸责任,人家两个人要有那缘分,我那天就是死跟着也没用,早晚的事。”
“那也不至于当时就当着那么些人亲嘴不是?你自己想想,不让紫婕难受死?”
听到这话,英堇说不出话来了。那还用说,她自己要是看见小黑和人家亲嘴,还不一头撞过去?自己和紫婕这么要好,竟然……“你说吧,我是不对。”她对母亲承认了错误。“我也不说了,说也没用,咱们想想法子,怎么能让你哥回心转意就好。”“是啊,妈,下次我一定注意,把我哥的事放在第一位。”“咱现在就盼能有个下次呀!你哥啥也不顾的,一头奔到上海去,万一要是……”关太太肯定是心里忌讳,不愿意说出来。其实她也明白,无论说出来不说出来,事情还是该咋咋的,哪就遂了她的愿了。“妈,我哥回来了!”正在这时,不爱惹事的翠菊进来报了个喜信。“真的?”关太太立刻来了神儿。“是,正给人家黄包车夫车钱呢。我想,让你早知道一秒钟都是好的,就跑来告诉你了。”“好,好,好。”关太太一时说不出别的来,只一迭声几个好字。她这儿还没好完呢,树青就进门来了,她一眼看去就觉得,他气色很不好。“树青,回来啦,快歇歇儿吧。”“哦。”树青什么也没说,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看着屋顶。“你要吃啥不?”英堇忙问,看这情景,她想必是推断出,自己将功补过的机会还是有的。“不,”树青说,“我歇会儿,就去买火车票。”“去哪儿?”娘儿仨异口同声地问,心下自是都急。“天津,我还得去一下,我想起来,还需要补几个数据。”“哦。”娘儿仨几乎又是同时出了一口气。
“那你好好歇会儿吧,买火车票也不一定用你自己去的。”关太太说,“英堇翠菊,看你哥还需要啥,给他拿来。”吩咐完,她就一刻也不等地奔后院来了。
“他精神不好?”听完汇报后,张太太问。正在她身边的紫婕情不自禁地一脸忧虑。
“是。”关太太很肯定。“哦,那你看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张太太问。
“好事。”关太太想都没想就回答,“必是和紫婕的表姐没什么好结果,这对咱们当然是好事了。”到此时,这统一战线,敌我友什么的,真是要多清楚有多清楚。
“既如此,关太太,你好生照顾着他,什么也别说,派人给他买票去,随他去天津就是了。这次还让小黑陪他去,有个照顾,咱们也放心。”“好。”关太太应道。“我也去。”在旁边的紫婕说了话。“我的小姑奶奶,求您别往上凑好吗?”张太太说。
“我为什么就不能去?就许树青哥对水利感兴趣,我就不能?”紫婕问得理直气壮。“我说大小姐,您这爱屋及乌的,连人家的专业您都爱了?”张太太笑问。“不行吗?我也想学水利。”“你这是一时脑子热,我劝你还是歇会儿吧。”张太太赶着给女儿泼冷水。“谁说的?我想了好久了。”
“哎哟,紫婕,你就别学那吃苦的事了。”关太太忍不住说话了,她那朴素的小算盘打得明白,将来儿子一个在外面忙就是了,紫婕也出去,这日子还过不过了,总得有儿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