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白骨山岭,白骨洞。
江宗雨已经是第七遍擦拭她的骨刺了。
那只猫骨妖上最坚硬的腿骨被她拆下来,磨成这锋利的匕首。她手中把玩的匕首比一般的匕首要狭些长些,刀身上有血槽,呈锯齿状结构。
这种匕首,如果刺进肉里再拔出来,肌肉组织和刀身的摩擦会给被刺中的人带来更剧烈的痛苦。再加上这样细长的刀身,这样的匕首不像刀具,反而像刑具。
但是这件骨匕,现在却让她爱不释手。
猫有二十六根肋骨,被她一根一根的拆下来,做成了称手的骨鞭。
毫无疑问,骨匕和骨鞭都是她自己做的。当她亲手把猫骨一根一根拆下来时,她的眼神专注而冷漠,仿佛手中分坼的不是她族人的尸体,而是一堆可堪造就的原料,而她,就像世上最苛刻的匠人,务必要将手中的原料利用到极致。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在哪里开槽,用什么妖兽血开锋能让灵力附着得更通畅,哪里的肋骨需要磨平后才用猫的趾骨紧锁住——这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黑暗的记忆中,她好像有某种力量的传承悄悄觉醒。
东方最后一重幻境已破,她即将迎来的是她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场决战。
在此之前,她要先见一个人。
地下第九重秘境空间的石门轰隆隆地沉下来,秘境之门缓缓开启。
这是一片奇异的天地——无尽的苍穹在脚下,头顶的反而是一片辽阔的山林,乾坤倒置,完全颠覆了牛顿力学的基础。
在这里人落足在地面,身体却要承受来自天穹深处的引力。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地方,更奇怪的是这片天地的所有生灵都不受影响。植物扎根地底,伸向阳光和更高的天穹,白鹿薄雾笼罩的林间跳跃,鸟群在森林上空盘旋飞翔:它们仿佛丝毫不受奇异引力影响。
似乎也只有人的形体,是开启神秘力量的钥匙,必须承受这乾坤颠倒之力。
秘境中山林,此时正是皓月当空,景色宜人。
赤身裸体的阿藏,此刻正倒悬在这月空之上。
三十六只黑色骨刺刺进他体内的十二正经,即手三阴三阳经,足三阴三阳经。
骨刺破开皮肉,却没有血流出。
这种有形无体的【噬灵刺】,虽然会让他的全身有被千百只虫蚁噬咬的剧痛,但却可以借助这乾坤颠倒之力,逆转他的魂体和灵源,让他用不出一丝一毫的灵力,魂魄停止消散,留在这片天空。
虽然阿藏说他有恢复魂体的方法,但江宗雨却不敢也不愿放他了。
她觉得自己以前真是错了。自己完全可以不必理会阿藏的想法。她现在做的都是为他好,她没认为自己有哪里不对。
她没有察觉到,猫骨之魂正在慢慢的、不知不觉的、潜移默化的改变着她的性格。以前她虽有主见,但通常她行事会用一种委婉的方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折手段。
在白骨洞,受猫骨之魂影响的她,趁他重伤,偷袭封印了他。那个时候,他看她的眼神,冰冷得像看一个陌生人。那种眼神当时是让她心悸,可她现在倒觉就算要扒了他的皮抽光他的骨——如果她确定这是对他有利,她会毫不犹豫。
他现在不理解,但他总会理解的。
她是为了他好。
无疑的。
“这附近的妖,全被你收服了吧。”
“没错。”
“你要动手了。”
“是。”
他了解现在的她,所以没有问,说的都是肯定的语气。但是有些事情他不明白,因为他不懂女人,不懂一个疯狂的女人,所以他问:“你承诺了什么?那些妖魔会甘心?”
江宗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那些不驯的妖魔被剜眼挖舌后,被三千六百刀削成了一具光秃秃的骨架和一堆烂肉。那些顺从的,被她许以最好的利益。
方法简单粗暴却立竿见影。
阿藏冷笑道:“或许你不知道老板的实力。”
“哦?”
“他的实力相当于《西游记》里的一个人物。”
“谁?”
“孙悟空。”
“或许吧。”
江宗雨无所谓的笑笑。
阿藏,你难道以为对付这种启灵师,我会没有准备吗?
书灵的规则,才是最强的,就算当年大闹天宫、让天帝仙君束手无策望风披靡的齐天大圣,在取经路上,还不是随便几个仙家佛陀的坐骑就能让他灰头土脸。
规则和秩序,才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存在,没有人能凌驾,只能俯首。
秘境之门重重的关上。
守候多时的妖魔一拥而上,然而,却都畏惧得不敢靠得太近,除了那个最矮最丑的鼠妖。
鼠妖谄媚地笑,说:“女王,他们现在就在【白骨森林】。”
一只牛妖哼道:“要我老牛说,【白骨森林】的那些【骨树】都要把他们吓得尿裤子了!”
“老牛,说的什么屁话!要我看呐,他们呐——”
“他们怎么了?”一群妖怪囔道。
“他们呐,是吓得尿裙子才对!”
妖魔们哄然大笑。
“那个男人倒像个狠角色,那个女人真是一点灵力都没有的废物,我一只脚就能踩死她七八个!”一只拇指大的蚂蚁精跳上前来,如是嚷嚷。
妖魔们又是一阵人仰马翻的狂笑。
妖魔们七嘴八舌之间,只有鼠妖低头谦卑地站在江宗雨面前:“女王,他们不像您说的有五个人,好像只有两个人。”
江宗雨没说话,而是缓缓抽出她的骨鞭。
霎时,妖魔们突然安静下来。
空荡的穴室中,蓦地只剩那前一秒的哄笑还在诡异的回荡着。
她没有看向这群乌合之众,只是凝神望着东方,目光像是穿越了厚厚的山壁和无穷的丛林,看到那两个她必杀之人。
她深吸口气,缓缓吐出胸臆间的万丈杀气:“杀!”
“杀!”
“杀!”
“杀杀杀!”
所有的妖魔在齐声怒吼。
一道黑色幻影率先射出穴室。黑暗中,掠影的墨色瞳仁,仿佛两团妖异的黑火在熊熊燃烧。掠影的背后,黑气滚滚,倾巢而出。
灾难般的危险正朝着【白骨森林】风驰电掣而来,但森林里的二人一虫,似并未意识到这一切。
“老板,这是哪儿?”梧桐问。
这真是一片诡异的森林。森林里所有的树,都是一片诡异的纯白色,都没有叶子,只有乱糟糟的干枯枝条向四面八方刺开。这些树完全不像是树,反倒像一具具森然的白骨,衬得脚下暗褐的大地像是一片干涸凝结的血池。
天空铅云笼罩,这时候的地面已经有了一层零星的积雪,一片又一片刺目的崎岖,在白骨森林和暗红色的大地中,像是无数耸立的骨灰丘陵。
梧桐开始还以为这些白色怪树之所以没有叶子,是因为秋冬季节植物常见的自我保护,但当她走近才发现,地上竟然一片落叶都没有!
“应该是白骨岭的某个地方,具体的我暂时还不清楚。”老板摇摇头,撑开结界挡住细碎的落雪,护着梧桐走进去。
地面上积的薄薄一层不像是松软的雪,倒像是一层细细的白沙,踩上去仅仅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这里的雪很奇怪啊。”梧桐用力踩了两脚,竟然没发现一点冰渣,惊叹道,“好坚硬的雪!”
老板用脚掌轻轻扫了扫地面,那些雪竟然像尘一样低低地飞起来,老板若有所思:“这不是雪。”
“确实不是。”梧桐用手在地上抓了一把,很惊讶,“一点都不冷,是温的。”
诡异的“雪花”从低压着的云空中倾洒下来,森林中的温度却在诡异的不易察觉的缓缓升高,迎面吹来的风,拂面不寒,像是暮春的光景。天空的铅灰色越来越沉,“雪”越落越大,纷纷扬扬的,遮蔽了在森林中的视线。
“别管那东西了,这地方很不对劲。”“雪”大得让老板有点看不清方向,他只好暂时停下,索性把结界撑的房屋一样巨大,“等这白色的东西下小一点我们再走,要不然很容易迷路,白白浪费体力。”
“呀!”梧桐突然惊叫。
“怎么了?”
“你看——”梧桐指着身后面。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不就是,回金山寺的路没了——”老板回头看了一眼,突然瞳孔一缩。
不知何时,后面竟已然是一片茫茫不见尽头的森林,满打满算他们也走不到十步路,但现在的光景,他们分明已经深陷在森林的腹地之中!
一阵风吹过,那些白色怪树的枝桠在风中微微颤动。
“我们似乎没有被什么东西困住了。”老板凝神注视着森林的深处,心中隐隐掠过囫囵的不安。
这片森林太静了,静得似乎这偌大的森林,只有一种活物——树,白色,无叶。
正想着,脖子处突然隐隐有异动。
他探手抓去,一看之下,手心中只见一只小蚯蚓正扭来扭去。他抬眼一看,梧桐正在一边低头偷笑。
森林的温度不低,宋止文好像又恢复了宋二货爱耍宝的本色。
“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老板随手把宋止文一头扔进雪堆里。
“什么地方?”
“【白骨森林】。”老板脸色凝重起来,“如果没记错,森林里所有的树都是一种上古妖树——【骨树】。”
“【骨树】?”
“据《启灵古录》记载,【骨树】是上古邪木的一种,以活人的心脏做种子,以骨灰做养料,吞吐尸气为生,特征是树体苍白,无花无叶无果。”老板的神色有些复杂。这种生物在那个世界早已绝种了,最后一只的下落在《克苏鲁神话》中有蛛丝马迹。很遗憾,因为【骨树】的另一种形态,美国佬把它当成了外星触手大魔王。
梧桐愣了愣,看着天空中纷纷扬扬的落“雪”,突然脸色苍白:“那,这些雪……”
“没错,”老板低头看了一眼正在冲浪中的蚯蚓,然后他说,“这些‘雪’其实并不是雪,而是人的骨灰。”
梧桐看着结界外遮天蔽日的大“雪”,突然一阵毛骨悚然,想到自己的右手刚才还抓过一把“雪”,瞬间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而那位搏浪健儿,听到这话,动作蓦然一僵,然后,寂静的森林里突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声,估计吃得不少。
森林中的“雪”越来越大了,不知何时竟演变成庞大的“雪暴”。
天穹早已被涌来的云翳浸没,在厚厚的铅云后,天光只有一层模糊的暗色光晕,低低地笼罩着整片白色之森。
风越来越大,四下的怪树在巨大的风暴中隐隐震颤。
“那是什么——”梧桐突然失声地脱口。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旋风一样的“雪暴”中,她分明看见有无数巨大的阴影慢慢地围了过来。白色风暴急旋着倒溯向天穹,令人窒息的混沌天光中,那些巨大的轮廓像湖底的巨兽隐隐散发着骇人的恐怖。大地在隐隐震动,仿佛地脉深处有千军万马的狂澜。
就在地面颤动得最厉害时,结界中一道暗影电一样闪过来。
梧桐完全来不及有任何反应,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冲力带飞出去,重重的摔在地上,连着滚出七八步的距离。
天旋地转的那一瞬间,她忽然看见,在她原来站着的地方,一道狰狞的白色触手破土而出,然后,又像猎食的毒蛇一样向这边扑来。
触手上色泽冰冷如寒铁,哪里是软体,分明是杀人的长矛!如果再晚一秒,恐怕她就要被当场穿成人肉糖葫芦了。
尚且来不及庆幸,那触手就破空刺到眼前,白色触手的狰狞那一刹毫末毕现。
千钧一发之际,身边突然闪起一道青光,一道结界凭空而出。两物就在她眉间相撞,万钧雷霆近在眉睫。她的大脑“轰”一声就是一片空白,只觉一阵劲风割面而来。
结界轻轻一震,却岿然不动,那触手却电一般射了回去。
卷碎的风散过来,吹得后背一片冰凉。梧桐这时候才猛然发现就这短短一瞬,后背就已经湿了一大片。
梧桐望着身侧的老板,惊魂甫定:“见鬼!这些触手是哪里来的?”
“触手?你还以为是触手怪啊!这是【骨树】的根。”他恼恨道,“该死!好狡猾的【骨树】!”他也没想到这洪荒异种竟如此狡猾,声势搞得如此浩大,意图却是偷袭,这样的手段和人类“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有什么两样?
这时,梧桐才看清结界外晃动的巨影分明就是那些白色的怪树。
“不好!”老板脸色忽然一变,“宋止文还在外面!”
树根像蛇一样在地面扭动着,似乎像狩猎一般,密密麻麻的骨树围着老板和梧桐的那个完全封闭了地下的小结界,慢慢靠拢。宋止文慢慢瞪大了眼睛,如果他那双小眼睛再大点,就可以清晰得倒映出无数史前巨蟒一般的庞然大物正缓缓的向他逼近。
他咽了一口唾沫,这这这、这也太他妈刺激了吧!
离老板那里只有几步路可惜对这只走路基本靠扭的环节动物来说,不啻百米之遥。他后头看了一眼,那群鬼东西已经很近了!
他心思急转,忽然心中一动,不能飞天但哥可以遁地啊!他终于想到自己是只蚯蚓了,于是也顾不上地上厚厚的骨灰和作为人类的羞耻了,撅着屁股使劲往土里钻。
“小心——”忽然一声大叫忽然传来。好像是梧桐的声音。
小心?小心什么?他使劲往土里拱了拱脑袋。
该死的!这里的土太硬了,竟然钻不进去!
“小心后面啊!”梧桐大喊的声音。
烈风呼啸的声音突然向他扫来,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寒铁般的****当空插下!
梧桐看着尖锐的树根直直穿入地面,大地被巨力钻开的震颤隐隐入耳。
梧桐看见了缓缓抽出地面的巨大树根,带起的飘洒的骨灰和红泥,原本平整的地面留下了一个碗口大的洞。看着这群丑恶的巨树,她突然怔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那黑黝黝的小洞又在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的。蚯蚓的小尸体,被那样的巨力掼下去,恐怕连渣都找不到吧。
死了?
死了。
她的头忽然剧烈的痛了起来,环形的巨力像钢箍一样压在颅脑上,太阳疼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裂开。又是那种熟悉的感觉,世界一下子在眼前消失了,她眼前发黑,黑幕上好像有一团华丽的色蕴要钻出来。
“哗——”耳边突然有海的声音。
“轰隆隆——”紧随而至的是山脉拔地而起的声响。
终于,黑暗消融,磅礴的色蕴渐渐清晰——山和海的巨大轮廓中,一双燃烧着烈火的赤瞳突然睁开。
那是什么?
一双火一样的眼睛?
令人颤栗的力量
到底是什么?
她终于忍不住向那无尽的黑影走去,一步,两步
“孙梧桐!回来!”突然一声棒喝。梧桐竟然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青光结界的边缘,狰狞的树根就像蝎尾一样倒刺在她眉心前的短短一寸。然而,意识中山和海剧烈的晃动,那一双赤瞳越来越亮,越来越炽烈。那双暴戾冷漠的双瞳中仿佛告诉她两个字——力量!
“宋止文。力量。”梧桐的声音像是在梦呓。她缓缓抬起了脚步,【骨树】的根盘结在薄薄的结界上,腾着锋利的根尖,紧贴她的眉心。
“等等!”老板脱口大喊,“宋止文、他不是在这吗?”
梧桐下意识回头,发现老板拎着不知道是尾巴还是头的白色小蚯蚓,在空中像甩拉面一样大力的晃了晃。
“宋止文?”梧桐喃喃了一句,梦游一样地往回走了几步,突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昏迷前恍惚的那一瞬间,耳边依旧回响着山和海崩塌的声音,双目好像火烧一样的刺痛。
老板愣了愣,等到梧桐昏倒在地,才回过神来,忙飞身把她抱起。
有件事,其实老板一直没和梧桐说实情。他说她的体质特殊,其实也不算说谎,只不过不够具体,事实上,这些人中,她的【承灵】资质是最差的,能够承受书灵的灵力馈赠实在有限得很。
他本以为书灵会对她的体质做出一些补偿,也曾期待过,但一直以来,她的【承灵】资质没有丝毫起色,他也渐渐的不抱有希望。
但是现在看来,这种最差的【承灵】,竟然真的要承受这些人物中最霸道的灵——【孙悟空】!【承灵】不是过家家,一旦【承灵者】承受不住,最好的结果也是魂飞魄散。而现在可能是因为刺激,【承灵】居然提前开始了,这更是将风险提到了最高!可是,虽然他知道,但却根本没有办法阻止,因为这本来是一个不可知不可逆的过程。
突然“啪”一声响动传来,原来最外层的结界已经被【骨树】打得支离破碎了。那些巨大的树妖压着卷动的暴“雪”,慢慢的靠了过来。
老板把梧桐背在背上,撕下一截衣袖把她固定好。等他做好这一切的时候,最后一层青光结界也轰然破碎。
无数灵蛇一样枝桠闪电般向他刺过来,有几条根茎阴毒地直刺死角。老板单手抱着梧桐,另一只手瞬间结印,在空中一拍,无形的空间仿佛有无数巨大的鼓面在震动,无数“触手”仿佛被一阵透明的涟漪震成齑粉,猩红如血的汁液在空中喷射,洒了一地。
“嗡”无数含混着蜂鸣和弦音的颤鸣尖锐着划过耳膜,树妖们似乎被激怒了,伴随着那些尖锐的鸣声,上千条枝干像鞭子一样抽下来。
老板眼神一冷,再也抑制不住心底弥漫出来的杀气,翻开手掌,一掌又一掌向空中虚拍而去。
那只手掌如幻影一般,在空中急速连击,无形的空间竟然泛起了透明的水纹。巨大的树根如雨点纷落,茫茫的暴“雪”中,这群树妖竟无法逾越结界半步。
就在这时,地面的震动更厉害了。目之所及,平整的地面竟然在慢慢下沉陷落,那些树慢慢的拔高,最后竟然像巨人一样“站”了起来。但是,它们的腿远不止两条,那地面上缠绕着的是蛇群一样的根须。
由远至近,像是天尽头而来的巨大的海浪,那些树妖最终都慢慢地轰隆隆地站了起来。
“那是什么?”宋止文骇出声来——无数“触手”的底部中央,竟然是一颗跳动的巨大心脏。
“【骨树】要【献祭】了。”老板也无法淡定了,语气中有深深的忌惮和憎恶,语速飞快地问,“宋止文,看到那些树心了吧?”
宋止文点点头,马上又暗骂自己蠢,老板这功夫哪有时间看他点头,忙回答道:“看到了。”
“找到一颗黑色的心脏,快!”
一个狼群里必然有发号施令的狼王,树妖们也一样,【献祭】就是用生命唤醒沉睡的王。
虽然恨不得杀光这群妖怪,但老板还没有丧失理智,上千树妖,耗也能活活把他耗死。而且【献祭】唤醒的妖王,会汲取其他树妖【献祭】的力量,实力十分恐怖。为今之计,只有在妖王未醒之前,找到它,杀了它。否则,恐怕死的就该是他们了。
宋止文突然喊道:“等一下,我好像看见,有几根银色的树根插进了那些树妖们的心脏里!”
“那是妖王在积蓄力量!顺着树根找!快!”
“好!”
然而,话虽如此,但无数树根杂乱的纠缠在一起,根本找不到头绪——在一群蠕动的蛇里面找一只蛇的尾巴是什么样的感觉?
宋止文感觉自己就快没有耐心了。
该死的!他有密集恐惧症啊!
他强压下心头的躁动,强迫自己仔细观察,却只是一团乱麻,忍不住越来越心烦意乱。
树妖们疯狂的甩动着根须,数不清的鞭子从四面抽过来,密集的像一场暴雨:那些树妖分明已经歇斯底里了。
“找到了吗?”老板脸色微微发白。
“找不到啊!该死的!”他烦躁的吼道。
“找最高的那棵树!”老板再次挥掌瓦解树妖疯狂的攻势,血红的汁液四处飞溅,像是一场瓢泼的血雨。但他却也忍不住浑身一震,脸色苍白得吓人。就这一会儿功夫,他已经掌杀了几十只树妖了,打伤的更是有几百之数,可他的灵力也已经损耗近半。
“角度不对!这群树妖太高了!这是仰视——”话没说完,一股突然的巨大惯性力把他紧紧压在老板的头顶,狂风吹的他睁不开眼,风与海一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咆哮。他死命缠住老板的长发,小小的身体在狂风中甩来甩去,嘴里“啊啊啊”的大呼小叫。
“快找!快!”突然之间,狂风平息了,老板急切的呼喊从耳边传来。
“为什么我们不直接飞过去呢?”宋止文突然发问。
“没那么简单!快点找!飞得越久越危险!”老板大声喝道。
仿佛要应验这句话,压着高空的无尽铅云中雷声滚滚,血红色的电蛇在黑幕上缓缓游动,蓄力的天威如泰山压在头顶。
“快!一起找!”
黑云中的血色越来越深,吞吐着无数令人头皮发麻的红色雷霆。冷汗顺着老板的额角往下淌,假若心是一根弦,那么他的那根弦一定绷紧到了极点。
从高空俯瞰,脚下的大地是一片苍茫,雪暴很大程度的阻碍了他们的视线,雪暴中隐隐露出的根须简直多到让人头皮发麻。
这个时候,宋止文的那根弦终于绷不住了,所有的烦躁和恐惧刹那爆发,他绝望地哭喊道:“找不到,找不到!死定了,我们死定了!”
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来到这个奇葩的世界?
为什么他要被迫接受这狗屁不通的游戏规则?
为什么只有他要变成这傻不拉唧的鬼样?
为什么他没有一点选择的权利?
他真的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去想,反正他也一直只把这一切当成一场游戏。游戏而已,再逼真,也是玩玩而已吧。除了死了没有复活时间,也不过是一场游戏吧。游戏嘛,该吃吃该喝喝,不也挺好的吗?
但是现在,绝境来了,真的来了,而且就在他的眼前。
他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可是,他忽然又沉默了。
仿佛蕴藏无数雷霆的乌云中,一道红光闪过,混沌的天光瞬间被当空劈开,闪电直劈向老板而来。玄青色的结界瞬间升腾,顷刻间,青光与红光同时湮灭。老板脸上却掠过一阵不自然的潮红,喉咙一甜,血从嘴角溢出来。
这片天空的闪电似乎越来越频繁了,他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喉管仿佛有火在烧,有灼热的撕裂感,他忍不住痛苦的咳嗽,说:“别停啊!找!继续找!”
宋止文忽然沉默,是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因为从头到尾,他都没受到任何伤害,像他这样的小虫子心安理得的生活在团队的保护之下,虽然这样的自己有时连他自己都会看低,但大家还是默契地视他为团队一员,让毫无作用的他一直歆享着团队最安全的位置。
他有什么好说的?
他有什么资格可以说?
他只能尽力寻找。
当一个人真正静下心来,会发现有些答案其实就在眼前。
几乎是同时,两人找到了那颗黑色的心脏。
那颗黑色的心脏隐藏在无数的根须中,要找到本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因为【献祭】,几乎所有的树妖都裸露出它们的树心。老板他们一直在找树心,而答案,却在“没有心”的那几颗树之间。
“抓稳了!”老板的声音刚刚消失,宋止文的听觉瞬间就被狂风灌满了。
风雷声鼓噪着和他一同下坠。天地在旋转,世界在翻腾。宋止文死命的抓住老板的头发,“啊啊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惨叫之旅。
身心都在空中摇来摆去饱受折磨,脑子却也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了。
想象中,正义的猛士(就是他了)骑着长了毛的新品种巨龙(老板的头颅),手持无坚不摧的银枪(头发),在密如罗网的雷电风暴中穿行,发出威震四方的怒吼(啊啊啊的惨叫)。史诗般的决战开始了!骑士挥舞着银枪(死命的拔着老板的头发),瞬间捅了大魔王七八个窟窿(老板不幸脱发了)。
他也不知道在这样生死关头,脑子里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些极度中二的场景。但是狂风和雷霆就在耳边,即使闭上眼,眼睑上也有无数的光和影在激烈地变幻。一旦摒弃了恐惧,这样惊心动魄的史诗之战,足以让任何人的血都燃烧沸腾。但是作为一只小虫子,他此时能做的,只有牢牢抓紧手中的头发。
他忽然觉得兴致索然。
等到他重新睁开眼时,一切都结束了。
树妖们像死了唯一的蚁后的工蚁们,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兵荒马乱之中,老板怀抱着梧桐站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剧烈的喘息,淋漓的鲜血沿他空出的那只手滴在地上。
树妖仓皇四散,原本的森林早已成了一片荒原。这片荒野上,铅云中慢慢有光透出来,天地间的“雪”也渐渐地小了。
但是,此刻地面的震动却越厉害了。老板抬起头望着遥远的地平线那端,天与地的尽头,黑色的风正呼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