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越来越大了。
苏穆云已经等了整整一天,从清晨到入夜,她一直在等法治的消息。
苏穆云其实隐隐知道法治已经不会再来了,没有人比她更明白法治对他师兄的敬重,也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法明。
但是她还是选择静静地等着,静静地靠在巨大的磐石旁,静静地仰望着飘着细雪的夜空。
这是初冬的第一场雪,也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场雪。她住在南方工业城市,冬天的夜晚只有不变的酒色夜空和冰冷干燥的空气。在她记忆里的冬天,从小到大,那个地方还没下过一场雪。
几乎没有风的雪晚是罕见的,也是安静的,安静得让人不愿想任何东西,但是很多零零碎碎的片段却还是会像雪片一样从记忆中翻涌出来。
就像现在,明明是刚刚才分开,她还是忍不住回想了很多,因为这也许是她与梧桐之间,为数不多的最后几次见面了。
“你想好了?真的决定留在这里了?”这是梧桐第三遍问她这个问题。
“留在这里不好吗?”小云叹口气,“梧桐,你告诉我,书中的人生有多长?书外的人生又有多长?”
“大概是不一样的吧。”
“可是,对一个人来说,选择之后就是一样的。梧桐,给你讲个故事吧。”
“说吧。”梧桐坐到她身边,也学着她的样子坐下来,枕着手臂靠着磐石看着白雪纷飞繁星满天。
“从前的从前,有个老和尚,他身边有一群虔诚的弟子。有一天,他嘱咐弟子每人去山上砍一担柴回来。弟子们走到离山不远的河边,发现路被洪水淹没了,只好两手空空,无功而返,只有一个小和尚回去的最晚,衣衫不整。老和尚问他原因,他说有一只鲤鱼被水冲了上来,我找了个水流不急的地方把它放了,找了很久,所以衣服乱了,回来晚了。老和尚摸了摸小和尚的头,却什么都没说……”苏穆云说着说着,声音小了,沉默地望着夜空。
“最后的结局呢?老和尚怎么了?”
“老和尚更老了,然后就死了。”
“那小和尚呢?”
“小和尚又不是神,自然也慢慢成了老和尚,然后老和尚也死了。”
梧桐很无语:“那你想和我说什么?”
苏穆云望着夜空,无声的笑了笑:“很多事不是最好的安排,但如果真的遇上了,顺从本心的,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虽然可能一无所获,但至少不会后悔。这个解释可能有些牵强,你就凑合着理解吧,太高深的故事我没听过,也不会讲。”
梧桐侧过头看着女孩,月光下,是女孩柔美如花瓣的侧容。以前总是疯疯癫癫的,一直没注意到这丫头静起来,原来这么美。梧桐心里忽然有一种晦涩的触动,她转过头望着大雪,问:“小云,你知道劫限吗?”
苏穆云说:“我知道。”
梧桐说:“我们这些人,一旦呆在这里超过三年,就要灰飞烟灭。”
苏穆云道:“我知道。我还知道,如果你们回去了,还选择留在这里的人,就要立即被抹杀。所以,我想让你答应我,等到三年的最后一天再回去,好吗?”
梧桐轻轻点头道:“我会的。”
“所以,你想好了,真的决定留在这里了。”这是梧桐第四遍说这句话,但这不是问句,苏穆云也没有回答。
月夜下的黑暗山林一片静谧,大雪如静止般飘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忽然之间,冷场了,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只是呆呆地望着满天的大雪。
梧桐也不会想到,忽然有一天,两个曾经最最要好的朋友呆在一起,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搜肠刮肚千方百计寻找话头,却忽然发现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了。
“我走了。”梧桐终于起身。
苏穆云没有说话,也没有挽留。
在梧桐快走出那片草地时,苏穆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说:“梧桐,对不起,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
梧桐顿了顿,却还是没有回头,拧着腿直直的往前走。雾气般的雪夜下,那个影子在苏穆云模糊的眼瞳中渐行渐远,直到大雪淹没了她的背影。
梧桐越走越慢,因为她忽然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她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这茫茫的大雪中她已经看不见小云了,她更知道这一切无可挽留,有些记忆无法重演,终将成为回忆。既然已判死刑,不如就地枪决。残忍却现实。青春原本就是筚路蓝缕的历程,每个人都是创业者,自己的选择也只能自己身体力行,有些人有些事终将成为一道风景。
“你真的决定这样做?”老板看着眼前两眼微红的女孩问道。
“对。”梧桐点头。
“问过苏穆云了?”老板问道。
“问过了。”梧桐点头。
“你有没有想过法明有他自己的想法,有他自己的信仰?毕竟说‘强扭的瓜不甜’。”老板劝道。
“他是怎么想的,他有什么信仰,他到底愿不愿意,这些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强扭的瓜不甜,但是现在不强扭连瓜都没得吃。我是个自私的人,只知道一件事,小云她爱上了一个男人,所以不管那个男人爱不爱她都必须爱她!”梧桐平静地阐述着自己的强盗逻辑,“你觉得我野蛮也好,霸道也好,甚至变态也无所谓,但是这次你必须帮我!”
老板摸了摸鼻子,第一次像个小女人一样,乖巧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梧桐平静的眼神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她点头说:“既然知道了,那我们就开始吧……”
晚课之后,住持老头像往常一样静坐在大殿中。
忽然,他感到一道强光打过来。他睁开眼,夜晚的大殿中竟然金光万丈,亮如白昼。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虚空开始涌出无数金莲,如来佛盘坐在金莲中央,宝相庄严,发出百宝大光明,衬得整个大殿都放出金色的光辉。
梧桐发出震耳欲聋的梵音,道:“堂下比丘,汝可知罪?”
住持老头诚惶诚恐地跪下,问:“世尊,弟子何罪?”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汝可明白?”
“弟子明白。”
“汝已着相,汝不该治汝弟子之罪,汝可明白?”
“弟子不明!弟子有疑!”住持闻言虽仍跪着,却直起身子,竟反驳起来,“世尊可还记得阿难之难?”
他朗声道:“昔日,阿难遭摩登伽之魔法,做出****苟且之事,是世尊引导他脱离****。现在,弟子恳请世尊,发妙明心,让我那愚昧弟子迷途知返!”
“汝只看到了汝弟子这个问题,却未看到这问题本后的问题,即是着相。”
“弟子不懂。”
梧桐知道正题来了,打起精神,一本正经道:“汝弟子之弟子苏穆云,也就是玄奘,本为吾座下弟子金蝉子转世,注定要历经红尘九九八十一劫。莫说破一次色戒,就是改嫁八十一次,也十分正常,汝知道吗?”
住持简直目瞪口呆,下意识地反问:“改嫁八十一次还是正常?”
梧桐绷着脸严肃地点头道:“十分之正常。”
住持还没缓过神来,又问:“敢问世尊,那苏穆云和法明历经红尘九九八十一劫有何深意?”
“此乃西游记,十分深奥,汝不必多说,不必多问,道理就在那里,不增不减。”梧桐决定装得深沉一点,又问,“何为法?”
“一切皆是法。”
“何为相?”
“一切亦是相。”
趁着老头脑袋还没转过弯来,梧桐当即大喝一声:“既如此,汝有何惑呢?”
住持老头耳膜乱颤,精神错乱,终于大彻大悟道:“善哉!世尊!法即是法,相即是相;本无法,本无相。阿那含名为不来,而实无不来。是故名阿那含。”
梧桐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其实古文不行压根儿不知道这老头说的什么鬼。
两个人鸡同鸭讲般热烈讨论。然后,双方就佛学问题展开了更深入的探讨,住持积极提问,踊跃发言,提出了一系列梧桐不知道的的问题,然后梧桐就那些问题一一扯淡。会议结束后,住持称自己大受启发。虽然梧桐也不知道主持到底被她“启发”到哪条沟里去了,但却连连赞叹住持很有悟性,是个好同志。
双方最终达成共识:把佛教文化做大做强,这是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实现这一预期目标,既需要扎扎实实的学习,做到学会佛学懂佛学好佛;又需要努力拓展新的思路,将佛法学出新花样,不走教条主义的老路,让金山寺的学佛之路迈上一个新台阶!
这次会谈,在亲切友好的氛围中,圆满结束!
本台记者,老板报导。
有了解决问题的心态,才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法明已经彻底消失了。
至于流言,是存在的,但是那已经无关紧要了。毕竟,众目睽睽之下,法明为守护金山寺,以身殉道,感动佛陀,与妖女同归于尽了,所以流言,也只能是流言了。
据说,住持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在大殿静坐了一宿,有人说看见他哭,有人说看见他笑,不过真相已经无人得知了。
金山寺外的茂密丛林中,梧桐停下来,看着那对送行的眷侣。
“就送到这里吧。”嘴边像有千言万语涌过来,但最后只有一句,“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
苏穆云温婉的笑了笑,她话更短,只有四个字:“嗯,你也是。”
梧桐“嗯”了一声,看了看两人一样,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苏穆云静静伫立在冬日的阳光中,那两个远行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湛蓝的一片天宇。她仍然静静的凝望着,直到一个英俊的和尚摸索着为她披上温暖的狐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