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霖铃吃力地将最后一桶热水倒进浴桶,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稍微试了试水温,便转头冲着越熏甜笑:“爹爹,可以洗了哦!”
越熏半倚在床栏上,因肺热而总是潮红的脸此刻微微泛着青白,他有气无力地回道:“别忙活了,阿霖,这些热水来之不易,你自己用吧。”
越霖铃看着昔日意气风发的君王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眼眶又红了,她赶紧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
“这可不行,这桶里的啊,是阿霖特意为爹爹调制的药浴,保证您泡了之后药到病除,而且比以前还要英武不凡!”越霖铃故意做出俏皮的样子,强行扶着穿着月白中衣的越熏进了浴桶。
“舒服吧?”越霖铃不轻不重地为越熏按摩着肩部。好不容易从后苑劈了柴、烧了水,又用自己所剩无多的首饰贿赂看守的人抓来了药,希望这药浴能让他的身子好受一些。
越熏重重地叹了口气:“阿霖,让你受累了……”昔日放在手心里疼宠的小女儿,现在要为了自己这个病秧子做下等人才做的粗活。越熏看着越霖铃手上的冻疮,比谁都心疼。
他拉过越霖铃的手,轻轻地揉:“疼么阿霖?”
越霖铃想起印象中越熏第一次问这句话的时候,是在三岁那年的中秋宫宴。自己顽皮满场乱跑,一不小心在某个桌案前绊了一跤。当时越熏吓坏了,一把推开献宝的番邦王子,急吼吼地将自己抱起来安慰。越霖铃当时娇气地掉了几颗金豆子,越熏便一脚踢翻了那个桌案给自己出气。越霖铃看到桌案后有个男孩被淋漓飞溅的酒水撒了一身,便止住哭声去看他。那个小小的男孩便是第一次被允许参加宫宴的越祁。直到现在她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时自己偏偏会去看他,原来是因为,他脸上的恨意太惊心。
现在想来,越熏对待越祁,确实是太不好了。难怪现在他们之间会是这样一种境况。
当年办完娄氏的丧事后,越祁消失了整整三年。这三年里,越霖铃听说天下第一富商镜刘用财力将北方的一只戍边军队异化为镜家军。凭着强大的补给和丰厚的军禄,不断壮大的镜家军很快平定了北方连年不息的战乱。正当百姓欢欣鼓舞的时候,这只军队却又与战败的蛮族联盟,打开极北关隘,一路南上,以“正天理”的名号一路攻上京都。在羽林卫还在京内苦苦支撑的时候,几位前朝元老站出来说,越熏不仅弑兄娶嫂,而且还是前朝沈太妃与他人私通的孽子,并非正统皇室血脉。此番镜家军之祸是上天赐予的惩罚,为的就是匡扶天理、迎新帝上位。
即使越熏政绩卓越,待下也极温和,但在这不能逆转的形势中还是被逼退位。越霖铃不知越祁用了什么手段,朝中人都像是从不知道他是逆帝之子一般,纷纷称呼他为“镜将军”,联名上书请求他登基为帝。越祁“推拒不得”,便只好上位,改年号“顺丰”,称“顺帝”,对天下百姓的拉拢和威胁之意不言而喻。顺丰顺丰,天下财权军权皆在我手,不顺你们又怎能丰产度日呢?
越祁任上的第一个决策便是将废帝和废公主迁居京郊的行宫,那个当初囚禁了他和母亲十几年的地方,美其名曰“静养”,实则是撤下所有的仆人,只留着他们父女二人自生自灭。
越霖铃得知越熏不是自己的生父,而且还是手刃自己父亲的仇人时,着实躲了他好些日子。倒不是实实在在地恨他,而是不知道怎么办。这些年越熏对自己的疼爱是入了骨子里的,对她而言,越熏绝对是最重要的人。可是若自己对越熏若还是如以前一般,那让自己九泉之下的生父情何以堪?
可当越霖铃偶然间看到越熏咳到吐血的时候,再也硬不下心肠躲着他。越熏这几年本来身子就不好,太医们都诊不出来到底是因何起症,现在更是老了许多,正值壮年,鬓角却已星星点点。是是非非便再也不管了吧,他这十几年把自己保护得很好,现在,换自己来守护他。
越霖铃抽回手,故作轻快地说:“不疼。女儿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生冻疮呢,觉得很是新奇。”其实又麻又痒又痛,越霖铃好几次躲在被窝里悄悄地哭。
越熏听着女儿一如既往没心没肺的话语,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里悔得肠子都青了。如果不是自己鬼迷心窍为了玉儿算计皇兄,那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阿霖至少还是大夏朝的公主,根本不用陪行将朽木的自己在这个鬼地方受罪。自作孽啊,越祁,你让阿霖陪我一起被囚禁,目的就是让我更加痛悔对吗?
越熏目光沉沉,一时间痛得说不出话来。
正在此时,越熏之前最得力的总管站在房外传话。
“顺帝口谕:宣越霖铃即刻进宫见驾,不得有误。”
越霖铃心下一惊,自上次在朝堂上见过一面之后,越祁再没召见过自己。现在深更半夜,找自己做什么?
越熏也狐疑不已,唯恐越祁对自己女儿不利,便强撑着问:“所谓何事?”
“陛下的心思咱们谁也猜不准,您还是别问了吧。”总管顾忌着之前,对越熏倒还留了几分情面。
越霖铃宽慰越熏道:“许是皇……许是陛下后悔了也不一定,此一行不知要多久,爹爹还是先起身吧,免得我回来晚了水凉了。”
越霖铃服侍越熏擦净身体、换好衣服,简单收拾了下自己便要跟着总管离开。
“古舍”,越熏叫住总管,“你跟越祁说,凡事冲着我来,别难为不相干的人。”
总管眼神闪烁了一下,象征性地道了声“喏”。
灯火通明的延庆殿,越祁听了古舍的回禀,一口饮尽杯中酒,脸色越发难看。一旁的苏静言唯恐他喝多,连忙娇俏地将陈酿移开:“陛下别忘了,待会还有南图使节觐见。”
越祁看了她一眼,问古舍:“她在哪?”
“还在殿外候着。”
越熏若有所思地把玩着酒杯:“她倒是规矩。”若是在以前,怕是早就闯进来大呼小叫了吧。
“把她交给掌乐,待会随众侍宴。”
古舍忙应着,退下去找人,可这脚步都是虚浮的。再怎么说越霖铃也曾是一国公主,前朝正统的皇室血脉,现在让其充作歌舞伎?古舍不由心中叫苦,这位小姑奶奶的脾气自己可是知道的,待会不知要作何应对。
然而越霖铃只是淡漠地应了一声,便乖乖跟着掌乐去了偏殿。
古舍看着越霖铃远去的玲珑背影,总觉得有些事再也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