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刚到傍晚,翻滚的乌云笼罩着整片天空,白色闪电轰隆隆地响。空气像一团刚出锅的浆糊,又湿又黏,让人如同回到了浑浊的羊水之中,到处都是混沌的一片。
佟月微微睁开眼睛,吃力的从地板上爬起,扶着墙站了起来。冰冷的大理石地板让她的身体冷的有些发抖。她挽了挽垂下来的刘海,拍了拍白色的短裙和蓝色上衣,揉揉太阳穴,木木地看着面前的走廊。
幽长的走廊一片灰暗,壁灯散发出微弱的橘黄色的光。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她看到一个和她穿着同样制服的女护理背对着自己朝楼梯口走去。
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6点10分,她记得5点30左右她做好晚餐,带着晚餐来到了四楼,而接下来的40分钟,她就躺在了地上。佟月闭上眼,想记起她为什么会昏倒,昏倒之前发生了什么。脑袋里立刻闪现出许多画面,这些破碎的记忆却很难拼凑完整。在瀚如烟海的记忆碎片里,她看到了一座宁静的乡村小屋,她之前也梦到过。
佟月闭上眼长长地吐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瓶药,倒出一粒白色药丸吞下。
送晚餐时间到了,佟月看到放着牛排和三明治的盘子搁在地上,便俯身去端起盘子,心神不宁地朝304号病室走去。
哒哒的脚步声格外清晰,越接近那个房间,她的胸口就越闷,脑子里闪过无数个相同的声音片断——他具有严重的暴力倾向,他曾经是个迷恋杀人的变态狂。
闺密玲子今天生病了,今晚由她来代理304室病人的晚餐,他最爱吃的是西餐。
到了,佟月看了看鲜红的门牌号——304,长呼吸一口,又看了看走廊,已经看不到任何一个人了。佟月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讨厌幽暗寂静的环境,好像自己是被困在笼子里动物。
从狭窄的门窗往里面看,她看到一个年近六旬的瘦弱老人闭着眼半搭着白色被单静静躺在床上。他穿着白衬衫,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他的脸廓很瘦削,秃顶,两只小眼睛藏的很深。
佟月左右看了看:一台电视挂在他正对面墙上,插头还放在原位置,他似乎从没开过。一张桌子一张凳子,桌子上放了好几本书,还有一张信纸和一支老式钢笔,纸上写了很多字。洁白的窗帘拉了起来,房间里暗暗的。所有的一切都和其他房间一模一样。
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反而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种慈祥和平静,看起来有点像退休教师或干部。佟月放宽了心敲了敲门。
听到敲门声,他掀开了被子,看了看门窗,开口说:“今天怎么是你?”
“铃子她身子有点不舒服。”佟月一边说一边隔着门窗打量着他,他的声音很低沉。
老头哦了一声又闭上眼。
“你不进来吗?”
佟月吁了口气,拿出钥匙打开门上的锁链,推门进去。佟月放下餐盘,收拾桌上的书和纸。她看到一本书名叫:黑洞,另一本叫双重时空,都是一片黑色的星空背景作为封面。正当她要看最后一本压在下面的书名时,一只枯瘦如白骨的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
他的手几乎没有温度,皮肤粗糙,像林子里枯落的树枝。老头已经坐了起来,那张瘦削的脸正对着佟月。佟月吓得缩回手,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你是心理学家吗?”
佟月摇摇头。
“那你是风水学家或时间学家吗?”
佟月又摇摇头,她想说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负责病人日常起居的女护士,在这里被称为女护理。
老头似乎有些失望,他拿开手,躺了下去。佟月收拾好桌子,将餐盘放到桌子上,又将桌子推倒老头床边。“您最爱吃的牛排和三明治,快吃吧,等会就凉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尝了几口,眉头立马皱了起来,“啧啧啧,今天的牛排有五分熟,三明治也没放黄油,看来今晚我要饿肚子了。”
佟月解释道:“这是我第一次给您下厨,您就将就一晚上吧。”
正当他将第二块牛排放进嘴里时,他突然猛地将放三明治的盘子全都打到地上,铁盘撞击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佟月吓了一跳,她没想到他会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
“吓着你了?”他忽而微笑着,用平静的语气说:“我这个人对食物特挑剔,记得有一次去一家街边的小吃店吃东西,竟然东西里不放葱花,我当场就砸了他的店,打烂了那个家伙的脑袋。”
这话像是警告,佟月后退了两步。
“我只是有洁癖,谁还没有个洁癖?不过,我的洁癖和其他人不一样,我看不惯这世间任何的瑕疵,我追求一个完美世界,至少在我的视线里是。”
“快吃吧,要凉了。”佟月转移了话题。
“你是不是很怕我?”老头一边切牛排一边问。没等佟月回答,他又问:“我杀了很多人,你肯定很怕我。”
虽然有五分熟,但他吃到嘴里还是渗出了血,不一会佟月就看到老头的嘴唇已经一片血红。他似乎很享受,牛排切的很薄,咀嚼的也很慢。
“你从进来到现在为止一直用警惕的眼光看我,而且进门前你在门口停了一会观察我。作为一个服务工作者,这样对待病人合适吗?”老头咀嚼着最后一片牛排。
佟月没有说话,等到老头吃完,她开始收拾餐盘,不一会她就收拾好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老头忽然对她说:“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有鬼,而我所躺的床正是一张鬼床吗?”
没等佟月回应,他笑了笑,重新躺了下来,又说道:“你相信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存在吗?”
佟月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夜里,终于下起了暴风雨,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佟月缩在被窝里,她从小就讨厌听下雨声,那声音像是催命符,总能催醒她记忆深处的一段黑暗往事。要是碰到夜里下雨,她铁定会一夜失眠。
今夜,她又失眠了,不过,不是因为暴雨,而是因为今晚见到了304病室里的的那个老头。
他是一起连环杀人案的元凶,具有极其严重的暴力倾向,警方将其逮捕后,他对其罪行供认不讳。可法庭经过几番审判,发现他从小就有严重的精神病史,世界观倾向与正常人有巨大差异,因此,他被送到了这里——依山而建的一座暴力危险病人隔离中心,称之为3号隔离中心。
与通常的精神病院不同,这里住着的都是具有“前科”的精神病人,这些病人不仅接受药物和精神治疗,主要会为院里提供研究实验案例。对于这类病人,通常都是终身监禁,304里的那个老头已经被囚禁了40年。
窗外的雨更大了,窗户被雨滴冲撞的噼里啪啦作响,像是要敲碎玻璃,冲进屋里。
佟月忽然听到了惨叫声。
深夜,在这里惨叫声、大笑声、哭泣声、交谈声、悲叹声已经见怪不怪了,那些精神囚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交流圈,他们的情绪、时间概念和思想都和正常人不一样。
但这声惨叫,佟月听出了有些异常。
心里堵得慌,又睡不着,佟月起床,拿着手电走进走廊。今夜她值班,她没有住宿舍,而是住进了3楼里的值班室——和病室只隔一扇门的距离。
中心大楼夜里会准时断电,走廊漫长而幽暗,左右两边的门窗,黑洞洞的。佟月打着手电,像猫一样不露出半点声音,走廊里一片死寂,只有她的脚步声,那些病人今夜异常寂静。
也许听错了,正想返身回去时,忽然,一双瘦的如同白骨的手猛地出现在她的左耳边,狠狠揪了一下她的肩膀,佟月吓得跌倒在地,她听到了黑暗里传来一阵阵狂笑,许多精神病人开始猛击门窗,发出狂躁的大笑,像是加入了这场恐吓之中。
佟月壮起胆子,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佟——月——”声音拉的老长,阴森森的。
这声音是玲子的,难道她也恶作剧?
佟月心揪了起来,又向前走了走,她调了调手电筒亮度,换了个角度,忽然,一张被刀片割的支离破碎的脸出现在眼前。
佟月捂住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呵呵呵……”走廊里发出轻微而低沉的笑声,那笑声像是要穿过黑暗,直逼佟月砰砰直跳的心脏。
佟月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闪过玲子的脸,刚才就是她在喊自己,她怎么会在这里?她的脸怎么了?这会,玲子已经朝着走廊前面走去,佟月跟了过去。
玲子来到304号房间门口,停了下来,她推开门,迈着机械的步子走了进去。佟月也紧紧跟过来,当她走进304房间的时候,玲子已经躺在了那张床上。
一道闪电划过,佟月看到让她万分恐惧的一幕:玲子露出白森森的笑,她用手术刀切割自己的脖子和手腕,鲜血流遍了全身,她像是掉进了血缸,全身血红的一片,而她躺的床上也全是血。
佟月在窗台前看到了那个老头,他只穿着睡衣,安然地坐在椅子上,他背对着佟月看着外面漆黑的狂风暴雨。
“你相不相信那是一张鬼床,能让人看到内心黑暗的被埋藏很深的东西?”黑夜里传来他的声音,和傍晚时在他房里听得到的一样,平静、低沉,不带有一丝情感。
佟月看了看玲子,她仍然“陶醉”于切割自己。她的脸上没有半点痛苦,反而是阴冷的笑,闪电在她血红的脖子上闪来闪去。
“我不是我,我早就死了,我只是一具空壳……”玲子忽然一字一顿地说道。
佟月猛地摇头,她不相信这个疯子的话,要是有鬼也是这个疯子搞的鬼。“你对她做了什么?你快让她停手!”
“我只是个被长期吃药关在禁闭室的六旬老人,能做什么?是她自己来的,她听了我的故事而已,她终于接受了我的理念,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你用鬼话蛊惑她?”
“我有不说谎话的洁癖,我说的都是我得到的真相。”他摇摇头,“何况,你觉得你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相吗?”
佟月大声喊着,可玲子根本不听她的,她不知道该怎么跟老头对质,可她又不敢去救玲子,她害怕这是他的陷阱,只要她一接近玲子,她也会和玲子一样……
“你也不相信我的故事。”他像是很失望,叹了口气,可还是接着说:“虽然所有人都不相信,但它真的发生了,一切都太神奇了,我仿佛变成了上帝,我能改变一切所发生过的事情,我甚至能掌控他人的生死于萌芽之中……”
佟月捂住耳朵,疯狂地跑到了走廊上。她大声喊着,想叫醒其他值班护理,可除了那些精神病人的尖叫声,根本没有人听得到。
窗外,暴风雨越发狂野,像是要吞没这座被雨水肆虐的建筑。
一道闪电划过,一个黑色的人影印在304病室里的玻璃窗上,那个人已经伫立在那里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