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十里之外,地势渐渐走高,山丘如海浪般连绵起伏,一条蜿蜒曲折官道山林中穿过。
东方红日初升,苍穹中一片血色的金黄,缕缕阳光穿过斑驳的树影,投射在官道中的荒草枯叶上,折射出金灿灿的光辉,使这一片苍凉的大地又添了几许生机。
秋风吹过,残留在枝头的黄叶翩翩落下,一阵脆脆的铃声响起,漫天金光落叶中,一只青驴脖子上挂着副铃铛,施施然走来,如同散步一般。
骑在青驴之上的乃是一个蓝衫少年,他手中持着一根枝条,却用来不拍打,只是轻轻舞动,任那青驴自己行走。
那少年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鼻梁小巧,肤若凝脂,眉弯如新月,大大的眼睛澄明似繁星。
倏而清风拂动衣衫,隐隐可见他身材窈窕,略显单薄。
只是风华绝代的“她”,竟是个男子打扮,长得虽十分英俊,却失之于秀气。他身后斜斜背了一柄麻布包裹着的长剑,剑柄斜斜露出,为他添了几分英武之气。
蹄子踩在积满厚厚落叶的官道上,发出独特的沙沙声,渐自行走间,前方出现了一个草木搭成的亭子,已是久经风霜,显得破旧,但在这山林间,亦颇有些悠然淡泊的情趣。
亭中此刻坐着一个淡黄色的身影,从背影看去,见他身材高大瘦削,书卷淡黄的文士衫随风飘袂,隐隐有出尘之气。
他面前放着一个炉子,冉冉炊烟从那炉底升起,萦绕在亭子四围。那炉子上烧着的是一个木色茶壶,那文士模样的人手中拿着个杯子,独自品酌着。
落叶落在文士头上,他也似浑然不觉,蹄声从身后传来,他身影顿了一下,转过身来。
林中穿梭的阳光恰巧撒在文士脸上,使得他那斜斜入鬓的浓密剑眉,眼角细细的皱纹,坚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俱都染上了淡淡的金色光芒,他回头看了片刻,忽然放声吟道:“萧萧西风舞秋叶,淡淡东晖落青驴。古道悠悠林无语,荒草萋萋露染曦。人生相逢有若何?只待相离去。”
吟诵完毕之后,这文士向那少年招呼道:“这位朋友,山间行路,难免人困马乏,不若在此稍事休息,我汲山间清泉,焚松竹之香,煮清洌之茶,君可一品。”
那少年听了,不禁一愣,上下打量了那文士一番,思索片刻,瞬而笑道:“好啊,我正也有些口渴。”他轻轻从青驴上跃下,也不拴它,任它去游食草叶,来到亭子中,见那文士对面放着一块的木墩,便坐了下来。
那文士微笑道:“不知山间来客,未曾准备茶具,还请朋友用壶自酌。”
那少年指着面前的茶具问道:“这茶要多少钱?”
那文士笑着摇了摇头:“不要钱。”
那少年却皱起了眉:“为什么不要钱?”
那文士道:“此茶是我采自山中,当然不要钱。”
那少年忽然站起了身,盯着文士道:“自我下山以来,这世上的东西,无论吃喝住行,都是要钱的。”
那文士不免一怔,瞬即笑道:“若是有不要钱的呢?”
那少年厉声道:“那定是包藏祸心。”
那文士丝毫不避闪少年锐利的目光:“你遇到过?”
那少年道:“好人没遇到几个,坏人倒遇见不少。”
那文士背负双手,昂首挺胸道:“你看我是不是坏人?”
他这副模样颇有高士风范,丝毫不像是坏人。
那少年打量了文士一番,神色渐渐缓和,摇头道:“我看你不像是坏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既然你这茶不要钱,那么就此告辞。”言毕转身离去。
那文士似乎是觉得这少年颇为有趣,出声唤道:“这位朋友,我只不过想请你喝口茶而已,你又何必如此害怕呢?”
那少年闻言立刻定住,又转身坐了下来,瞪眼道:“我哪里害怕了?”
那文士微微笑道:“你怕这茶中有毒,所以你不敢喝。”
那少年眼睛瞪得更大了,几如铃铛一般:“我有什么不敢?”他气呼呼道:“你这茶里即使有毒,我也不怕。”说话间他端起茶壶就喝,那文士忙道:“且慢……”
那少年却不理他,只管将壶中茶水倒向口中,然而茶甫一入口,便惊叫一声:“好烫……”急急将茶壶放下,忙不迭的用手扇着舌头,一双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那文士。
那文士无奈地一摊手,神色很无辜:“我可是提醒过你了。”
那少年气得也顾不上扇舌头,用手指着那文士道:“你……”他也发觉自己理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那文士通过转移话题来缓和气氛:“你刚说下山,莫非你住在山上?”
那少年余怒未消,道:“我住在哪关你什么事?”
那文士略微尴尬的笑了笑,又道:“看你的样子,似乎走了很远的路。”
那少年仍旧冷冰冰地回道:“我走了多远关你什么事?”
那文士忽做不解状:“我只不过觉得奇怪而已。”
那少年忍不住道:“哪里奇怪了?”
那文士长叹道:“世道险恶,你居然没有被人给卖了,倒真是奇哉怪哉。”
那少年怒道:“你说什么?”
那文士也忽地板起脸来,严词教训道:“方才我随随便便一激,你就要将茶喝了,要知江湖之中人心叵测,若茶中真有毒……”
那少年嘴角一翘,不以为然道:“若是有毒,倒霉的人是你。”
那文士一怔道:“是我?”
那少年道:“我可告诉你,之前有在我饭菜里下毒,我就逼他把饭菜都吃了。”
那文士道:“然后呢?”
那少年道:“然后他就被自己毒死了。”
那文士道:“你怎会发现饭菜有毒?”
那少女道:“因为我也吃了。”
那文士惊讶道:“那你怎会没事?”
那少年道:“我有解毒圣药冰魄雪莲丸,自然没事。”
忽又做出一副凶恶的表情,吓唬道:“若是你这茶中有毒,我就让你全都喝光。”
那文士无辜道:“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哪敢在女侠面前起坏心思?”
那少年得意地笑道:“谅你也不敢。”忽然惊道:“你叫我女侠?”
那文士亦惊道:“难道你不是?”
那少年双眼一瞪,道:“我哪里像是女人?”
那文士道:“除了这身装扮,哪里都像。”
那少年又瞪了片刻,忽然垂头丧气道:“我废了好大的功夫才扮得这么好,本以为除了我师父谁也看不破,没想到居然被你看出来了。”
那文士摇头笑道:“或许这世上只有一种人看不出来。”
那少女道:“哪种人?”
那文士道:“傻子。”
那少女不禁气结,道:“你……”
那文士又道:“因为你若一开口说话,便连瞎子也能听出来。”
那少女怔了片刻,忽然恨恨道:“怪不得那么多和我称兄道弟的人都没安好心。”
那文士叹了口气,道:“所以你能安然无恙,运气实在是好的出奇。”
那少女不服气道:“你以为我是运气好么?”
那文士道:“难道不是?”
那少女道:“当然不是,我行走江湖这么久,从没遇到过武功比我高的人。”
那文士颔首道:“不错,天山派虽然远在西域,但在武功方面独树一帜,不逊中原各大门派世家,你既是天山门下,武功自然不差。”
那少女神色一惊,戒备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文士抱拳道:“在下海无涯,不过是一介穷酸腐儒而已。”
那少女道:“那你怎么知道我的门派?”
海无涯道:“在下对武林中有名的世家门派,倒也略知一二。你既有冰魄雪莲丸,自然是天山门下,未敢请教女侠芳名?”
那少女瞪眼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海无涯含笑道:“原来姑娘名叫‘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名字当真是惊世骇俗。”
那少女为之气结,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反口相讥。
海无涯一本正经地接着道:“给姑娘起这个名字的人一定特立独行,其思想之奇特,我辈实不如也。”说到此处,他忽然开始捧腹大笑,拍着桌子笑道:“姑娘莫怪在下无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好笑了……”
那少女当一点不觉得好笑。她银牙紧咬,眼睛死死盯着海无涯,片刻之后一字字道:“我叫梅文馨。”
海无涯这才止住了笑声:“原来是姑娘叫梅文馨,这当真是个好名字。”
梅文馨手按剑柄,盯着海无涯道:“你既然是读书人,怎会孤身浪迹江湖?”
海无涯仿佛没有看到梅文馨的动作,转身望着远处长叹道:“自蒙元亡我中国以来,肆意屠戮盘剥,天下一派凄苦。似我这等读书人左右无事,只能寄情山野,虽然路途多坎坷,但也落得快活。”
梅文馨见海无涯背对自己,显示毫无防备,便放下了按在剑柄上的手,冷哼道:“你们读书人不是讲究济世救民么?兄台堂堂七尺男儿,怎不去投笔从戎,建功立业?”
海无涯摇头大笑道:“少年之时,单凭一腔热血便妄图建宏图霸业,直至历经浮沉风雨,方知人间行路之难。与其终日竭心竭力,怎如将那半世风尘,换得一身逍遥?至于世事繁芜纷争,自有其轮回定数,由它去吧。”
听到海无涯这番言语,梅文馨不禁愣了片刻,接着不以为然道:“我看你年龄也不算大,怎地说话如此老气横秋。”海无涯轻轻一叹,忽然长吟道:“人未老,心已老,观尽沧桑付一笑。行逐闲云去,半生任逍遥。”
梅文馨冷哼一声道:“你以为会吟诗弄词很了不起么?我也会。”思索片刻,便即放声吟道:“风萧萧,路遥遥,仗剑江湖亦逍遥。亦逍遥……”吟到此处,梅文馨灵感枯涸,一时之间拧眉苦思,难以再续。
忽听一个清朗的声音接道:“且以热血洗征尘,一任风霜淬骨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