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静的生活中,许多人都无法真正看到命运的痕迹,一生已经忽突而过。那样的人生,像一只没有打开过的核桃,原先它是新鲜的、潮湿的,然后它变得坚硬,颜色也渐渐变深,最后它从壳里散发出一种陈旧的气味。然而,你还是不知道,那核桃里的仁到底是怎样的,淡黄色的?芳香的?萎缩了的?
这样的人也许在什么地方,隐隐感到过命运的气息,在轨道上的生活里它永远是那样微弱,那样似是而非,让人简直怀疑自己的感受。平静的、按部就班的生活中到底还有命运这回事吗?即使有,命运在这么窄小的地方又能有什么作为呢?它怕是只会寂寞而死。
没有命运的人生是怎样的?想必是一望到底的。30岁的时候在某个中午,从浅浅流淌着的时间里抬起头来,往过去和将来左右望去,左右都如一马平川般的,望得见人生的开始和结束。它是乏味的,安全的,不紧不慢的,斤斤计较的,没有想象力的,昏睡着的。但也可能很忙碌,很愉快,只是没有悬念。命运是一只大手,没有命运的人生是那些从手指缝里漏出来的沙子,被无意中撇到了一边。
命运也许是一种浪漫的东西,只能属于19世纪的小说和音乐,还有传记里记录的那些故事。命运也许需要很多情感喂养着,才能存活。不论是冷漠、恐惧、敬畏、逃避,反正是情感,它使人生有了形而上的、审美的气息。
也许它最能杀灭你心中对自己人生的幻想。许多人的体会是,它总是为你剔除了你心目中最美好的幻想,和最恐怖的幻想,它让你知道,你的生活常常比想象的中庸,既不那么坏,也不那么好,你在这里失去了,就会在那里得到,福祸相依,你得到了,就是失去,它让你无所谓悲喜。但它还是让你的人生有峰回路转的趣味。
人总是不能服气于命运,总想与它斗一斗。但是永远也不清楚那些打赢的仗,到底是本来就会是这样,还是真的靠自己打赢的;到底是命运峰回路转的安排,还是人能胜天。人到底能不能胜天,人如果要顺天命,又该在什么分寸上去努力尽人事,人要自救到哪个时刻,上帝就可以救你了。有命运感的人生,就是在这样的疑问中度过的。可是,这样峰回路转的人生和一马平川的人生,在结尾的时候,常常是平分秋色的。兜兜转转有兜兜转转的美,一马平川也有一马平川的美,人们竟然很难评价哪一个更值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
一个人,在10岁的时候不懂什么是命;20岁的时候到处请教别人对命运的想法,与同龄人热烈地讨论这样重大的问题,好像堂吉诃德对待风车那样庄严而滑稽;30岁的时候对此将信将疑,不知如何对待;40岁的时候,有时将一句"这就是你的命"当成对自己的安慰、鼓励、放弃和偶尔的撒娇,也当成对别人的洞悉;50岁的时候,心情真是焦虑,非得打起精神来一搏,才对得起自己这一生的抱负,这时候,最相信命,又最不相信命;60岁的时候,不说什么了,是不是命运,到底有没有都不再那么认真地追究,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呢?心里渐渐与一切都想和解了;七八十岁,被人间起对自己这一生的感受,好像能看到所谓命运的影子,但心里疑疑惑惑的,到底还是不能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