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果然是出了事情。因时代动荡,经营困难,孙国英几年前把在县城的几间铺子全部处理掉,在完县买了几十亩地,自己种不过来就租给了附近的村民。孙国英为人实诚,对租子的收取分情况而定,欠收之年就先把人家糊口的粮食留下,然后再收。遇到天灾之年,他干脆就不收了。他的做法自然博得了好的名声,人们称他为“孙善人”。
他的行为本来无可厚非,但却得罪了一个人,他就是完县的大财主——贾德厚。贾德厚是完县第一大财主,家有良田千顷,奴仆成群,有一个儿子在外任知府,他深谙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所以他从不把完县知县放在眼里。在完县为所欲为,无人敢管。
贾德厚手下的人也不简单,据说,租种贾老爷家的地交租子得过“四关”。每到秋天,管家派几个人叫佃农限期缴租,限期内不缴的,加收一定数量的催缴租,这叫“催缴关”。佃户们交来的租谷,他们总说是秕谷,使用一种特制风车,一担谷经风车一车就只剩七八斗了,而被风车吹出去的谷子,不是秕谷,全都是好谷。还不能让佃户拿走。这是第二关“风车关”。交租时大斗大秤进,借谷时小斗小秤出,这是贾德厚等地主们榨取农民血汗的常用手段,他们制造的斗要比一般的斗相差两三升。这是第三关“大小斗关”。第四关就是“年关算总帐”,这一关是佃农们家破人亡的一关。不管天旱天涝,有收无收,贾老爷家那是铁板租,一粒也不能少。佃农终年用血汗换来的谷子,都被贾德厚夺去了。一到算帐,哪一家不是旧债未清添新债。
于是,地主越来越富,老百姓越来越穷。最后只得卖儿卖女,沦为终身雇农。
本来,贾德厚的日子过的是有滋有味,舒服得紧。然而,出来了个想当善人的孙国英。
他以前也知道孙国英,孙国英毕竟是正七品文林郎。孙国英的名声越来越大,贾德厚心里就不舒服,租地交租子天经地义,你孙国英偏偏充善人,你以为你是观音菩萨转世?能帮助众生脱离苦海?贾德厚整天琢磨着孙国英,慢慢得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于是就想整整他,挖空心思,一个计划慢慢在脑子里成形了。
这天早晨,屋子里的窗户纸刚刚露出鸭蛋青,贾德厚就把管家找来,进行了一番吩咐……,管家一边应承着“老爷放心,一定办好,一定办好!”,屁颠屁颠地跑出去安排了。
黑洞洞的夜,月亮躲在云层里,寥落的几颗星星疲倦地眨着眼睛,窥视着苍茫的大地。这时,路上出现了几匹快马,清脆的马蹄声把平静的夜震得一颤一颤的。马上几个人下马后都蒙上了面,他们在前面一个人的指点下,砸开了一家人的大门。
“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声音沙哑,充满了恐惧。
“哼!我们干什么?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粮食呢?统统交出来!”一个声音恶狠狠地说着,一边挥挥手,蒙面人们便四下里找寻起来。
“你们这些强盗!这是孙善人留给我们的救命粮啊!”一个老汉踉跄着跟他们抢粮食。
“孙善人?哼哼!就是他让我们来的,种地交租子那是老祖宗的规矩。孙善人白天给你们留下,是为了顾全他的好名声,这不,晚上打发我们再收回去。你识相点,不要乱说!要不然小心你吃饭的家伙……弟兄们,扯呼!”蒙面人们提着粮食快步走出,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怎么会这样呢?……天哪,还有我们老百姓的活路吗!”那个老汉的声音在苍凉而空寂的夜色中传的很远,很远。
这样的事情,每天晚上都在发生着,往往是白天孙善人收租留下了租户的口粮,晚上就被一伙蒙面人拿走,而且口口声声说是孙善人授意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老百姓敢怒不敢言,本来以为完县真出了个善人,谁知道是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唉!天下乌鸦一般黑,都是一路货色!
而此时孙国英正蒙在鼓里,他正直而善良,完全以自己的规矩办事,并不为了博得什么好名声。这天,他带着长工阿福来到本家孙长贵家收租子,照例孙国英把长贵一家的口粮先留下。长贵不但不道谢,嘴里还嘟囔着:“干脆都拿走吧!别明着一套,暗着一套……”孙国英没听清楚,以为长贵有什么事情:“长贵啊,有啥事你就说,叔给你做主。”按辈分,长贵得叫孙国英为叔。
“哼!猪鼻子里插葱——装什么象!”长贵厌恶孙国英这种道貌岸然的样子,没好气的说。
“什么意思啊?长贵,你把话说清楚,谁装什么象啊!”孙国英这次听清楚了,满脸的疑惑和愤懑。
长贵媳妇怕事情闹大了,急忙站出来:“叔,俺们租您的地种,交租子是应该的!您就不用给我们留了。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您白天留下,晚上又叫人拿走,连我们都觉着不地道!”长贵媳妇本来不想说的,孙国英步步紧逼便脱口而出。
“晚上叫人拿走?我没有啊!”孙国英如堕迷雾之中。怪不得这几天出门碰见熟人,神情都怪怪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定要搞清楚!
长贵和他媳妇看到孙国英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思着叔可能真不知情。就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孙国英气的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感觉嗓眼发咸,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
究竟是怎么了?我孙国英没得罪什么人啊,我只是尽到我做人的本分,只想做个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人,结果成了伪君子、小人!我没招谁惹谁啊,为啥做个好人都这么难。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他决定要查个究竟。当天夜里,他就在长贵的家里候着,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和自己作对,败坏自己的名声。
又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月亮好像被天狗吃掉了不留一丝痕迹。无数的星星眨着眼睛,瞅着世间发生的人情世故。
果然不出所料,二更刚过,街上传来马蹄声,从马蹄声判断大约有七八个人的样子,马蹄声由远而近就在长贵的家门前停了下来,孙国英既兴奋又疑惑。兴奋的是事情的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疑惑的是到底是谁这么煞费苦心和自己作对,白天自己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来捣乱。自己走得直行得正,没得罪过什么人,到底是谁如此恶毒呢?孙国英百思不得其解。
敲门声越来越剧烈。“谁啊?干什么的?”孙长贵起身站在院子里问。
“费什么话!快开门,不然要撞开了!”依然是一个凶巴巴的声音。
孙长贵急忙拉开了门闩,一伙蒙面人鱼贯而入。“深更半夜的,你们要干什么?”孙长贵壮着胆子问道。
“干什么?来收租!把粮食乖乖地全部交出来,要不然,哼!”带头的蒙面人把手里的利刃在孙长贵脸前比划了一下。
“你们凭什么来收租子,今天上午孙老爷已经来收过了。”
“别不识抬举,孙老爷来收的还不到租子的零头。”
“别跟他废话!弟兄们快动手!”另一个蒙面人气呼呼地说。
“住手!”一声叱喝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孙国英看到发生的一切,终于按捺不住从墙角黑影处走了出来。“是谁让你们这么干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孙国英正气凛然,直视着这伙蒙面人。
“哟呵,真是蝙蝠身上插鸡毛——出来一个冒充鸟的!你是谁啊?咋咋呼呼的!”为首的那个蒙面人看见说话的是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我就是孙国英!是谁派你们来败坏我名声的,说!”
那蒙面人微微一怔,随即呵呵一声冷笑:“我们就是孙老爷派来的,我看你是瞎子拉琴——瞎扯!弟兄们别理他,拿着粮食扯呼!”
这伙强盗三下五除二就将粮食翻出来向屋外拉,孙国英真急了,他一个箭步窜上去拦住走在前面的那个人,长工阿福也紧跟了上来。
孙国英上来就夺强盗手里拎着的粮食,那蒙面人猝不及防被孙国英撞了个趔趄,粮食也撒了一地。蒙面人也急了,飞起一脚照孙国英的小腹踢去,劲道太大了,孙国英倒退几步跌倒在地上。长工阿福急忙赶上去扶起孙国英:“老爷,老爷,您醒醒啊,您醒醒……”半晌,孙国英才缓缓睁开眼睛,他脸色蜡黄,脸上的肌肉由于痛苦的缘故扭曲着:“粮食,粮食呢?”
那些蒙面人早就拿着粮食扬长而去了。
孙长贵知道了,所有的租户都知道了,孙国英还是以前的孙国英,是个大善人,是有人冒充孙国英来二次收租,败坏他的名声。其实,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孙国英被那蒙面人一脚踢得从此卧床不起,从县上找来几个名中医先生会诊,开出了方子,吃了几副始终不见效果。吃点东西根本消化不了,腹胀如鼓,疼痛难忍。
孙夫人看到孙国英不见好转,就商量着叫孙禄堂回来。起初,孙国英不同意,怕影响孙禄堂的学业。眼见着自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就勉强同意让大伯家的长兄去保定把孙禄堂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