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从那个别扭玩意儿开始讲起吧,因为我经历的一切都是由它而起。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受东南亚金融危机影响,全国各行各业普遍陷入了不景气的状态,当然,做官这一行是要除开在外的。
可我的祖上怕是从来就没有烧过高香,所以我荣家自打我太爷爷的爷爷那一代开始,便是清一色的平头百姓,就连吃官家饭的公务员都不曾出一个。
说到这里,就得说说我的家世。
到了我父亲这一代,怕是我那老父亲被我爷爷逼迫急了,便立志要为荣氏家族做些扬名立万的事来。不巧,我的老父亲又赶上了那么一个不争气的年代,什么都要割,什么都要反,什么都要被打倒,只有越穷的人才越光荣。
其实这个时间它并不长,也就十年。可这十年却成了老父亲的护身符,张口闭口都是些什么,要是没这十年,我现在如何如何,好像要真没这十年,怕是那李嘉诚也得给他提鞋。
于是,我老父亲那点可怜的雄心被时间这把锉刀轻轻一蹭,就什么都没有了。
也不是说全都没有了,他至少还有四个儿子——可怜的我,还有我可怜的三个哥哥。
女孩当然不能算是荣家的人,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这是古话,我那老父亲对新鲜事物一样也接受不了,唯有对这古话,崇拜得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
这老天也怪,越是不被老父亲看重的东西,它就偏要愈发地表现一番。
像不算是荣家人的我的三姐和小妹,偏偏一人嫁了一个相当有钱的老公,而且长相不算咋样的我的三姐和小妹,又偏偏被我那姐夫和妹夫疼爱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个开着富康,一个开着桑塔纳,隔三差五就在老父亲面前晃悠,急得我那老父亲每次一见到她们,就肝火旺盛,只差没去吐血。
要仔细说来,我兄弟四人凄惨至今,怕还是要怪我那老父亲。
本来嘛,你姓什么就是什么,在屁股后面加一两个字不就结了,就像我们四兄弟,你就叫荣天、荣地、荣仁、荣野不就完了,可我那老父亲偏偏着急得不行,好像他没有完成的雄心壮志我们非得替他完成不可。
也不知道是听信了算命先生的神侃,还是从他那些狐朋狗友那里得知了世家的珍贵,于是乎,我们四兄弟一来到这个世界,便身不由己地跨入到了世家的行列,我们四兄弟也因此而得名——荣天世家,荣地世家,荣仁世家,荣野世家。
我,就是这荣野世家。
我那老父亲他也不去想想,既然我四兄弟已经跨入了这世家的行列,老天又怎么会再垂青于我们,若是再给眷顾,怕也只有把最高领导人的位子送给我们。
自打我们四兄弟有了这样不伦不类的名字,从小开始,我们四兄弟就有了同一个心思,那就是怕别人问起我们的名字。
每当有人问起我们的名字,我们就别扭,那些问我们名字的人也同样犯迷糊,要是姓荣,怎么荣的屁股后面会有三个字,要是前两个字是复姓,我们怎么可能是亲兄弟。
一通解释,难免不将我家祖坟刨开。
这样一来,我们徒增笑柄不说,那祖坟被一次次刨开,就是祖上积了再多的德,烧了再多的香,只怕也灰飞烟灭了。
所以我兄弟四人的日子过得是一天不如一天,愈发地凄惨。
这不,我大哥荣天世家在山西挖煤,我二哥荣地世家在火车站的货场上做苦力,我四哥荣仁世家头几年还不错,在一家工厂当工人,可自打那家工厂改制后不久,我四哥就失去了他在厂里的位置,从此再无音讯。
至于我,怕是四兄弟里最差的一个,只能隔三岔五打打零工,还时不时地在家“啃老”,哪有半分世家子弟的风范。
那别扭玩意儿,就是在一次打零工的时候获得的。
前面不是说到受东南亚金融危机影响,各行各业都不景气吗。也许有人要问,你不就是一个打零工的,金融危机跟你有何干系?
这当然有干系,你想,各行各业都不景气,连正式工都朝不保夕,哪还有那么多零工的事给你做。
这就有点像现在那些天才们讲的什么高阶修士痛斩低阶修士、低阶修士只能摁着凡人扁一样,东南亚金融危机就是高阶修士,各行各业的正式员工就是被斩的低阶修士,至于我,理所当然就是那被扁的凡人。
东南亚金融危机发生之后的某年某月,这天,我在一个劳务市场里瞎转悠,恰巧有钻探队的来招钻探工人,二十元钱一天,包吃住。在那样一个艰难时期,有这等差事,应征者自然是趋之如骛,正所谓鬼使神差,我竟然被选上了。
第二天,带上行李,我和一帮零工坐在那装有钻机的车厢里,摇摇晃晃到了西南某地一偏远的山区农村。
接下来自是一番辛苦,不说。两个多月的时间眨眼而过。
最后一眼水井打好的那天晚上,钻探队的队长把所有的零工召集在一起,给我们开了个会。
会议一开始,队长便宣布,考虑到我们这帮零工实在辛苦,而且工作也算尽力,决定将我们的工钱由每天二十元涨到二十五元。这一宣布,我们这帮零工自然是欢呼雀跃,个个兴奋不已。
“但是——”队长话锋一转,开始向我们述说他的苦境。
他说,由于这次的工程是扶贫工程,纯属尽义务,虽说工程款中由国家和地方出的那部分已经到位,可该由村民集资的那部份,至今也还没有拿到,我们的工钱,也只有在拿到这部分钱之后才能支付。
至于什么时候才能拿得到,那要看事情进展的如何——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几年之后。
这样一说,我们这帮零工顿时傻了眼。
我们傻眼的功夫,队长又趁机向我们大倒一番苦水,说什么他们现在是如何如何的惨,就是把村民的集资款全都收上来,他们还要亏空好大一截,什么油料、材料、交通运输等等这些花掉了他们多少钱,然后他又给我们报出了一连串的数字,最后将那些数字浓缩成一个负数,以证明他们确实很惨。
最后,他甚至把身上所有的口袋掏出来给我们看,让我们看清他身上确实没有一毛钱。
我们当然不干,群情开始激愤起来。
队长于是又道:“事到如今,要让我拿出钱来那是不可能的,各位要是愿意等,我们绝不赖账。各位要是不愿意等,就自行到村民家中拿些实物来冲抵,而且村长已经同意,各家各户也愿意。”
这样一说,我们这帮零工彻底没了辙。看情形,我们就是把这个队长给宰了都没用,钱拿不到不说还得给他抵命,就这一个人一千多块钱的事,实在有些划不来。
可要说等,谁知道要等上多久,也许到那时候,人民币贬值到了一百元只能买一袋盐也说不一定,还不如拿些实物来得实惠,反正挣来的钱也是要买东西的,不过是更直接了一点而已。
这样一想,我们这帮零工尽管心怀不满,也只好默认了。
本来认了也就认了,我的这帮零工兄弟偏偏还不死心,他们还想做最后一次挣扎,于是他们决定选派出一个人来,再去和钻探队的队长理论一番。
这个人,就是我。
谁承想,第二天在我和钻探队的队长理论的时候,我的那帮兄弟就开始行动起来,走家窜户,只要是可以吃的,可以用的,可以拿来抵数的,有什么拿什么,好似那上世纪的日本兵。
可怜我对此一概不知,还在傻乎乎的为正义和公理大声疾呼。
等到我最终明白正义公理和金钱完全是两回事的时候,我的那帮兄弟已经肩挑背扛的带着他们的收获满载而归,而我,只能两手空空的瞧着我的那些零工兄弟干瞪眼。
很显然,我已经没有了讨价还价的资本,真理已经压倒优势地站在了另一边,就是我想说上一句和金钱无关的话,也还得看他们的脸色。
“兄弟是拿来出卖的,朋友是拿来利用的!”
这是我过去的一个同学对我说过的话,绝对的真理!
只是我对这个真理明白得实在有些太晚。我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乖乖回去等着,等到馅饼从天上落下来的那一天;二是好歹拿些东西抵个数,有总比没有强吧。
可这个村子实在太穷,能拿的东西已经被那帮龟孙拿得差不多了,没拿的也就剩下些破桌、烂椅、门板之类的。
要是搁在以前,这些东西好歹也能当个劈柴卖,可现在我所在的那座城市已经用上了天然气,拿回去别说当劈柴,就是让你扔,你都不知带该朝哪扔。
村长大概有些过意不去,于是便对我说,村东头还有一户人家,家道殷实,我那帮打家劫舍的兄弟也还没有去过,让我上那里去看能不能收获一些什么。
我兴高采烈地去了。
去了我才知道,那帮龟孙为何要放过这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