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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燕云

《晋书》有载:“欢家邻于马牧,与牧率魏郡汲桑往来,勒以能相马自托于桑。尝佣于武安临水,为游军所囚。会有群鹿旁过,军人竞逐之,勒乃获免。俄而又见一父老,谓勒曰:‘向群鹿者我也,君应为中州主,故相救尔。’勒拜而受命。遂招集王阳、夔安、支雄、冀保、吴豫、刘膺、桃豹、逯明等八骑为群盗。后郭敖、刘征、刘宝、张曀仆、呼延莫、郭黑略、张越、孔豚、赵鹿、支屈六等又赴之,号为十八骑。”

书中这一段所载,便是当年十六国时期,后赵之主石勒少年为奴之时,为一父老点拨,生出逐鹿天下的雄心。后来,前后召集了一十八位侠盗,组成“燕云十八骑”,以此为始,日益壮大队伍,而后吞并关中、夺取上邽、覆灭前赵,最终北征代国,令后赵成为北方当时最强!后来到了本朝,青年燕王就藩北平,曾言“昔年五胡乱华,‘燕云骑士’乃是夷狄精锐,如今汉室崛起,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便以《晋书》所载的这只言片语为本,重组“燕云十八骑”,北御蒙古!

那中年人等一众锦衣人,便是燕王府的“燕云十八骑”了。天下皆闻“燕云十八骑,一骑万人敌!”,这十八人乃是燕王座下亲卫,当年在沙场驰骋一时,最是骁勇善战,须知当年蒙古铁骑席卷中原,号称天下无敌,即便当年太祖皇帝推翻元朝,两军对阵之时也多仰仗了明教的诸般火器,却不敢以骑兵与之对战,而“燕云十八骑”却偏以骑兵对骑兵,且区区一十八人,竟能有千万人之威,多年来横扫草原大漠,连蒙古人也是谈虎色变!当然这都是旧事,北方稍定之后,燕云骑士近年却只伴在燕王左右,在燕王府中深居简出,已有多年未曾现身江湖,如今突然全数出现,在渡口等候冼梦辰一个女子,也不由得冼梦辰心中不生疑窦。

此时,众人已护持着冼梦辰登上渡船,往对岸驶去。冼梦辰在舱中稍作休息,只那中年人一人相陪,其余十七位骑士则全在舱外巡视。

冼梦辰终于忍不住问道:“任先生,小女子实在不明,燕云骑为何要来帮我这一介民女?”两人此前已互通了姓名,这中年人名叫任奕鸿,正是“燕云十八骑”的首领。

任奕鸿闻言笑了笑,从一旁包裹中取出卷轴,打开笑道:“梦辰姑娘勿怪,容在下考你一考。你且来瞧这幅画是谁的手笔?”冼梦辰应声上前,只见那卷轴上却是一女子肖像,画的可不正是自己的形貌!冼梦辰见此心中越发迷糊,一脸不解地望向任奕鸿。任奕鸿将那画卷拿起,赞叹道:“早听说他丹青之术乃是一绝,今日见了我才相信。就这么几笔,姑娘的神韵跃然纸上,简直比真人都像!”冼梦辰闻言心中一动,道:“任先生所言莫非是……他?”任奕鸿笑道:“姑娘猜的不错,我等正是应那人之命,特来相助天机楼!”

冼梦辰沉吟道:“我虽知他本事不小,却没想到竟能邀到燕王殿下相助。”任奕鸿道:“那人虽身在文登,对姑娘却甚是忧心,可暂不能陪你回苏杭,无奈之下,这才传书殿下,殿下对那人素来敬仰,怕别人脚程慢耽误了那人所托,这才遣了我们兄弟来接应姑娘。姑娘放心,任是江湖上哪个门派,燕王府的面子他们总会买的!”冼梦辰苦笑道:“倘若是中原武林人士,大家坐下聊聊也就是了。我哪用费这么大力气?”任奕鸿奇道:“那此番对头是谁?”冼梦辰道:“刚才我们就遇上了一个,任先生怎就忘了?”任奕鸿大惊道:“阿萨辛?!”冼梦辰微一点头,算是默认。

任奕鸿皱眉起身,在舱中来回踱步,沉吟道:“‘阿萨辛’那伙妖人几十年前不是便被明教所灭么,怎如今又冒了出来?”冼梦辰道:“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阿萨辛’横行近百年,纵然是明教出手,又岂是说灭就灭的?如今死灰复燃,也是没办法的事!”任奕鸿想了想,忽然笑道:“‘阿萨辛’便‘阿萨辛’,当年全盛之时尚被明教剪灭,如今元气大伤能有多大作为!难固然难,可我们方才不也杀了一个?”冼梦辰摇头道:“任先生当真不知?‘阿萨辛’当年惯用以多胜少的伎俩,更操控着一群像那般打不死的怪物,这才在中原武林横行一时!当年若不是有人先将蛊母毁去,纵然明教出马,只怕也难以成功!如今时隔二十四年,‘阿萨辛’说不定已经重新养好了蛊母,更不知又带来些什么新的邪法……”

任奕鸿叹道:“倘若真如姑娘所说,没有那人亲自出马只怕还真是不行……好在他只是被事情绊住身子,早晚还是要到的!我们兄弟虽不顶什么大用,争取些时间还是能做到的!只是……我有一事,仍未想的明白!”冼梦辰问道:“何事?”任奕鸿道:“既然姑娘明言对头是‘阿萨辛’的余孽,那之前的江湖客又为何要去天机楼找麻烦?”冼梦辰闻言这才记起,想了想也是颇为不解,细一琢磨,猛地拍案而起,失声惊叫:“坏了!父亲你糊涂!”任奕鸿随之一惊,道:“姑娘可是想起什么?”冼梦辰神色极是焦虑,连连顿足道:“我真想不明白父亲究竟在作何打算!指望不上那人,便要挟整个中原武林来帮忙,这岂非饮鸩止渴!”

任奕鸿隐约听出些味道,却不敢妄作猜想,追问道:“姑娘是说,冼楼主已有了安排?”冼梦辰叹道:“那算甚么安排!我道前些日子楼里为何每日里接待那许多江湖人士,原来竟是为此!”任奕鸿越听越有些糊涂,上前道:“姑娘莫慌,先定一定神,你且细细说来,也好一起想想办法!”冼梦辰叹道:“此前那大汉所说兄弟在天机楼遭人暗算之言,我仔细推敲,想来不是虚言!许是我父亲因为‘阿萨辛’之事,用手段威逼了一众中原武林人士襄助天机楼!至于手段,我想来想去唯有下毒一途!倘若真是如此,岂非饮鸩止渴!”

任奕鸿一听此言,也是大惊失色,略一沉吟,忽然叫道:“怀之!”一青年应声入舱,任奕鸿不等那青年出言相询便道:“传令船家,升帆快桨,全速渡河!我们尽快前往苏杭!”那青年得令立刻转身出舱,便听甲板上一阵脚步嘈杂,一番忙碌之后,船速明显快了不少,冼梦辰忧心如焚,饶是如此,仍觉太慢,却也无可奈何。

不过两个时辰,行船已达黄河南岸。“燕云十八骑”出行时早有准备,所承奔马皆为大宛良驹,日行千里。众人下得船来,甚至不顾休整便换乘奔马,向南而去!

一路无话,又是连日的车马劳顿,一行人到达杭州之时,恰赶在了八月十五那一天!

此时未入深秋,天机柳林仍一片葱翠,一行人到了柳林之中,便见沿路周围,已有十数身穿玄素两色的弟子和更多江湖打扮的武人趴伏在地,一动不动!燕云骑中跑出一人,上前查看了一番,回过头冲任奕鸿微微摇了摇头。

冼梦辰一见此景,吓得脸色苍白,喃喃道:“我们终究是晚了!”任奕鸿沉吟一番,道:“只怕未必!江湖传闻,‘阿萨辛’所过之处万物萧条,生机渺然,我想这还并非是“阿萨辛教”的手笔!”冼梦辰闻言点头称是,道:“即便不是‘阿萨辛’,能杀掉这许多天机楼弟子,可见对方来头也是不小!”任奕鸿当机立断,喝道:“三弟,早先你就想亮出旗号,现在到了时候了!”那壮汉应声而出,抱拳答应!满面胡须也掩不住脸上那一片兴奋之色,只见他奔至行李处,取出一面烫金黑面大旗,又寻了一根丈许长短碗口粗细的长杆,将旗帜高高挂起,这才瞧见那面旗帜之上所写乃是方方正正的“燕云”二字!

众骑士之神情在此之前或是闲淡,或是木讷,便与一般常人无二。这一刻突然见那旗帜高挂,眼神深处都迸出一种别样神光!那其中有自豪,有狂热,有虔诚,有兴奋,有……回忆!种种情愫揉在一处,便成了那别样的眼神!仿佛那面旗帜激起了他们骨子深处最热的精血!一股在金戈铁马中锤炼而出的凌厉煞气猛然间冲天而起,冼梦辰身在其中,也被那煞气所染,周遭分明没甚么动静,耳边却似响起了一阵擂鼓鸣金的杀伐之声!

任奕鸿环视一周,见众家弟兄神情亢奋,忽纵声长笑道:“众家兄弟的这般神情可是久违了啊!”那壮汉笑道:“自打洪武二十八年降服了兀良哈卫,这面旗便再未现于人前,粗粗算来已有七八年啦!”任奕鸿含笑点头,略一沉吟,猛然大喝道:“众将听令!”

众骑士闻声立定,一齐抱拳,齐声应道:“有!”

任奕鸿喝道:“各取甲胄!披挂上阵!今日对阵江湖上的英雄,我等要让‘燕云十八骑’的名号,再一次响彻天下!”

众骑士应声而动,各从坐骑所驮包裹之中取出自己的甲胄,不过片刻,已从一身锦衣的中原雅士瞬间变为一身戎装的沙场战将!只见每人身上黑甲形制都是一般无二:肩甲是熟铜铸成,乃是麒麟之形,配以软革镶钉;当胸是黑色护心镜,上刻夔龙祥云纹路;小腹则为链甲;左臂藏于宽袖之中,内藏袖箭;右臂护甲为无数铁片组成,呈鳞片之状,以丝线连接;下身裙甲分为四块,分前后左右四面护住腰腿,亦是软格镶钉的材质;最奇的却是那顶头盔,竟是一顶青铜铸就的修罗假面,戴在头上,只在双眼口鼻之处留出缺口。一身装备,罩定全身,皆为玄黑之色,如此一来,一十八位骑士便仿佛是一人分出十七个分身来,凌厉之中更透出一股稳如泰山的气势来!

冼梦辰道:“此去一路有玄素两道关卡,马不能过。我却知道一条秘道,虽然绕了点,骑马而行却总必过关快些!”任奕鸿闻言点头应许。

任奕鸿转身向那壮汉,道:“三弟,此前为兄不让你亮出旗号,是为避免打草惊蛇,如今你且将咱的名号报出来,咱们来个敲山震虎!”那壮汉应声点头,拿桩站定,双手聚拢小腹,行气如云,背后大氅无风自动,猎猎有声!

话分两头,却说天机楼前果是一派剑拔弩张的气象!

此时楼前空地已聚集了数百人,分为两方正在对峙。一方自然是以冼孑为首,天机楼众弟子神情坚毅,站成数排,结成战阵挡在天机楼前;而另一方则是一众江湖草莽,都是持刀佩剑,一脸煞气!

冼孑冷笑道:“‘欲探天机,有进无退’!诸位今日来此伤犯我楼中弟子,是铁心要与鄙楼拼死一搏了?”一灰袍瘦汉越众而出,骂道:“去你妈的有进无退!你用下毒这等下三滥的法子拿住大家伙儿软肋,我等今日就是灭你天机一脉也是你罪有应得!”冼孑冷笑道:“我天机楼本就危在旦夕,能赚得你们前来,便是死中求活!在下奉劝一句,诸位来了便来了,还是留着些力气,一会儿还有大对头呢!”那灰袍瘦汉骂道:“我呸!只怕不是‘对头’而是‘帮手’吧!姓冼的,你想要将我等一网打尽,是也不是!”冼孑冷哼道:“是与不是,到了今晚自见分晓!”那灰袍瘦汉将刀在胸前一挽,喝道:“少他娘的玩儿这缓兵之计!此前老子只当自己孤掌难鸣,这才怕了你天机楼!如今大家伙儿拧成了一股绳,抓了你慢慢炮制,不怕你不交出解药!”

群雄应声喝彩。冼孑见状心中暗暗着急,他下毒本意乃是以解药为要挟,逼迫众多武林中人在今日能与天机楼同仇敌忾,虽知此计太险,心中却存了侥幸之念!结果到底天不遂人愿,众豪杰虽然中毒却也并不就范,反生出与天机楼决一死战的心思!现如今“阿萨辛教”尚未到来,天机楼的劫数却已经到了……冼孑到底是一楼之主,有些城府,心中虽然无奈,脸上却不动声色,只见他冷笑上前,拔剑在手。

那灰袍瘦汉大喝一声,猛然一跃而起,挥刀直取冼孑!冼孑眼中闪过一丝凌厉,抽出随身佩剑迎了上去。那瘦汉所使的,乃是一路关外的“乱披风刀法”,其刀势凌厉迅猛,所过之处便如飓风过岗,万物蛰伏!与之相比,冼孑所使剑法却无那般惊人的气势,只见他起手、出剑、变招、收势……无一个动作不是云淡风轻,优雅从容。数招一过,那瘦汉出刀愈发迅捷,也不知其内力如何运使,只见那刀身之上缠绕数股旋风气流,破风有异,其刀挥之势更显狂猛!冼孑斗到此处,微蹙双眉,剑法登时一变,只见他起手甚慢,使到中途猛将长剑一震,瞬间晃出七八个剑尖,分刺那瘦汉周身数处要害!

那瘦汉见状大惊后跃,避开冼孑剑势,将朴刀在胸前旋成一道光幕,这才将那剑势化开。只见冼孑缓缓收势,停在一个斜剑上指的姿势上便不再动。那瘦汉惊叫道:“‘南海残影剑法’!冼楼主果然好本事!”冼孑冷笑道:“雕虫小技罢了!卓先生太过谦了!”那瘦汉冷笑一声,道:“‘披风刀’、‘残影剑’,相传百年前两位前辈欲要在这两套武功上分出高下,在黄山上约斗比拼,约定之日却因要北御蒙古而未能如愿以偿,后来两位前辈战死襄阳,这两门武学再无缘对阵!不如你我今日效法先人,重新瞧瞧究竟是你厉害呢?还是我高明!”冼孑闻言冷笑,左手掐了一个剑诀,将功架展开,算是回应。

那瘦汉重新将刀横在头顶,扎开马步,一手前指,这一次将凌厉之势尽敛,反显得平庸至极。而冼孑眼中,这瘦汉功架远非常人眼中的平庸,只见其势沉稳如山,其中更蕴藏了一股将出未出的意味!冼孑见状脸现赞许,点头道:“卓先生不愧关东披风门掌门,原来‘乱披风刀法’的奥义不在‘势大’,却是‘将出未出’四字!”那瘦汉也点头道:“你也不赖!化残为整,大成若缺。”

两人一番对峙虽不见动作,意念上却已不知交手了几百回合!只见两人身形未动,刀风剑意却已然漫开,围观众人只觉得四下骤然变得奇寒无比,功力稍弱者已受不住这等逼迫,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

众人正自惊异,猛听两人同时大喝一声,飞身向对方直扑过去!只见冼孑将身子旋成一道龙卷,带着一股狂飙直袭而去!那瘦汉飞身直跃丈许,纵刀一劈,那朴刀仿佛瞬间长出一大截来,刀芒自上而下竖劈下来,所带威势几可开山辟谷!

这一招都蕴着两人最强的杀招,众人都是习武之人,见到如此好斗自然见猎心喜,都瞪大了双目,细看究竟鹿死谁手!眼见刀风剑意便要撞在一处,猛听柳林之中一人大喝道:“‘燕云十八骑’在此,我看谁敢对天机楼无礼!”

这一吼便似在半空中响起一串惊雷,只震得人双耳欲聋,头晕眼花!紧接着,一股气浪从吼声传来之处直卷而至,正撞在那二人交手之处!以二人最后一招之威,本应是立判生死的局面,却不料刀风剑意都被那股气浪吹偏了方位,力道全卸在了别处!两人功力本是难分高下,两股力道倘若当真撞上,说不准便是玉石俱焚的局面,而这一偏两人都是死里逃生,再回想方才情境,也不由暗自长吁一口气。

那一吼之威实在惊世骇俗,众人都为其惊异不已,谁能想到燕云骑士一干朝廷中人,其中竟有内息如此雄浑刚猛之人!

须知“燕云十八骑”虽然名满江湖,然其多数传闻都止于其在沙场之上的骁勇善战而已,至于骑士中各人武功修为高低、师承何派,却恐怕是除了燕王本人之外无人知晓!“燕云十八骑”建军虽久,在中原江湖亮出功夫却是头一次。而这一亮,也确实亮出了好大的名号!

那吼声一过,众人只觉耳中便似塞了棉花,再听不见任何响动,那耳聋之感方有些缓解,便听得柳林之中传来一阵急促蹄声,细听之下,似也不过十数人而已,却不知为何,蹄声渐近,众人心中随之发紧,不过片刻,便见十数黑甲骑士从柳林之中呼啸而来!说来甚奇,明明不过十八人之多,远远奔来,却似带出了千军万马的威势!那股杀气是从沙场上无数的鲜血之中浸泡而来,浓重地仿佛能让人闻得见、摸得着,那远非一般江湖人士能比!只听有人喃喃叹道:“好一个‘燕云十八骑,一骑万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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