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中午。
无咎把墙壁上所有的划痕一一感应完了。
她缓缓睁开眼睛,眼睛里流下两滴晶莹的泪珠。
她依旧在笑,但笑容里充满了悲悯。
元常三人正好从藏经塔回来,正好看见他悲悯的笑容。一种安静的悲伤夹杂着一种深深的爱怜。这两种情绪从她的笑容里向外荡开,传递。整座塔中满满弥漫着这种情绪。
元常三人进到塔中之后,就被这情绪所感染,无缘无故的,心中有些温热,眼中有些潮湿。
这种慈悲的情绪这种沉静的气氛,让人感到悲伤,却又感到虔诚,不忍心打破这种沉静。
静静的等了片刻,无咎才发现他们三个人已经来了。
她收敛起无意中从心田世界流溢出来的慈悲情绪。对三人温婉的笑了笑,问道:“可查到什么信息了吗?有关羲族的……”说到羲族这两个字的时候,不免又有一些悲悯的情绪从心田流荡出来。
“查的所有书藉,只找到一句有关‘羲国’的记载。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羲国。”元常回答道。
无咎目光悠远,似乎在静静的听着,又似乎在看,在看远古的时候,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灭绝的历史。
元常停了一下,接着说道:“齐太史伯记下了一句话:羲国至平之国,自织而衣,自耕而食,无欲无求。羲和太平。亡于贼官贪吏。”
“就这一句话。”元常道。
“只有这一句吗?一个国字,一个民族,后代子孙都死绝了,果然没有人再记得他们了吗?”这句话中,悲悯的情绪更浓。
“亡于贼官贪吏吗?”无咎重复了一遍,他的目光依旧悠远。“恐怕不只是贼官贪吏吧!恐怕也不只是亡国吧!”话里的意思虽然有置疑,但她的口气还是淡淡的。
“你看到了什么?”元常见无咎的情绪一直处在悲悯之中,不知道她从这些划痕里感受到了什么,问道。
无咎闭了闭眼,把悲悯的情绪收敛起来。停了一下,才说道:
“羲夭其实不算妖魔,魔物的行为是被情绪控制着的,但羲夭不同,他有理智,有智慧。这墙上的划痕,别的魔物留下的只是负面情绪,他留下的,是一段段记忆,是他讲述的,他的国家,民族,还有他自己的故事。这可能是他故意留下来的,因为他怕他死之后,他的国家,他的民族,真的没有人再知道,没有人再记得。”
“这是比一个国家民族灭亡,更悲惨的结果!”无咎感叹道。
元常三人望着她,没有明白她在说什么?
“羲国,或者叫羲族,是五千年前,这片土地上唯一的一个国家,北至黄河,南至长江,西至秦川,东至大海,所有的土地都是这个国家所有,所有的人都是羲族人。他们自耕自织,自给自足,于世无争,淡然安乐,有一天,从海上来了一位商人,羲国本来不需要商人的,商人们从海外带来的商品在这片土地上也卖不出去。但是这位商人不同,他带来的是种子,神奇的粮食种子,大豆、大米、小麦的种子,他的种子种出来的粮食产商,是本地种子产量的三倍甚至四倍。民以食为天,他带来了丰收的种子,自然受到了羲族百姓的欢迎,商人也被国君视为贵客,待以上卿。国君在全国推行他的种子。”
“但是好景不长,第二年,百姓们发现种过他的种子的土地,无法再种其它种子,种什么都不生长,只有种他的种子,才可以生长。而这一年,他把种子的价钱,提高了十倍。”
“愤怒的百姓要找他算帐,但朝中的士卿大夫,都已经被他用金钱收卖,而有大半做了他的学生,跟他修行‘财神经’。连国君都称他为国师。百姓的****自然被镇压了下去。”
“如此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粮食连年丰收,产量一年比一年高,但百姓却越来越穷。虽然穷,但不至于饿死。生活能够平淡维持,百姓虽然怨怒,但也不至于造反!”
“直到十年之后,百性渐渐发现了一个让他们恐惧到夜里睡不着觉的事实--新生的孩子逐年减少。孩子,是人们在苦难中坚持生存的动力。逐年减少降生的孩子,已经让他们意识到,最大的灾祸最痛苦的灾难,将要渐渐降临。但是,在没有撤底绝望之前,人们总是抱有侥幸的希望的,百姓的日常生活,渐渐失去了欢乐,每天他们为恐惧的心,打听着那里有新的孩子降生?”
“一个新生婴儿降临了,这是他们心中最期望最盼望听到的消息,也是他们生活中唯一感到高兴的消息。村子里有一个孩子的降生,百里之内所有的人都会来庆贺。因为,在这个孩子身上承载着他们种族延续下去的希望。”
“但是,事态越来越严重,无论他们多么的希望,无论他们怎么乞求上天,祭祀神灵,都不能阻止灾难的日益严重,降生的新生命越来越少,每有一个孩子降生,变成了举国的喜事,国人奔走相告,相互庆祝,似乎灾难已经结束。”无咎叹了一口气。
“该来的终于来了,羲夭是羲族最后降生的一个孩子,在他之后,羲族再没有新的生命降临……”无咎目光悠远而悲怆,为这一个民族的不幸而悲怆,为这一个民族的灭绝而悲怆。
叹了一口气,无咎接着说道:“再之后,不知道什么地方传出来的消息,他们无法诞下新婴,是因为海外商人带来的种子有问题。但此时,海外商人早已经逃走了。不知道逃到了什么地方,国君每年趁着季风,派一批人去海外寻访,寻找海外商人,或者寻找解绝他们种族绝子绝孙的噩运的办法。有人的一去便消逝在茫海上,有的人回来的,但是没有人能带加来好消息。连续十年之后,国君和国人,都已经绝望了。”
“这时,他们全国的总人口已经从近千万减少到三万多人。所有的人都绝望了,等着死亡,等着种族的灭绝。但是,人总不会彻底绝望,每一个老人临死之前,总要见一见最小的孩子,他们叮嘱孩子不要绝望,他们叮嘱孩子要有希望,他们叮嘱孩子要把种族延续下去。”
“呵呵!”无咎淡淡的笑了一声,半是讽嘲半是怜悯。
“人们总是把自己做不到的责任,放在后代身上,期望后代能够做到!”
她叹了一口气,道:“每一个老人临死前,都要对羲夭叮嘱一遍这样的话。对于羲夭来说,每一句话,都是沉沉的压在他心上的重担。”
“直到有一天,整个羲族人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这时候,他也已经是一个老人了,可笑的是,他的哥哥,比他大五岁的那个同族的人,临死前,依旧把这些话,对他重说了一遍!”
“他只觉得很悲伤,他想大哭一场,但是他对着天干嚎了两声,却没有泪水流下来。他哭不下去了。他突然觉得很好笑,他哈哈干笑了两声,空旷的房子里传来他笑声的回响。他突然感到很寂寞,空旷的房子,空旷的街道,空旷的城市,空旷的国家,空旷的家园。一千万人的国家民族只剩他一个人了。一千万人的希望,放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一千万人的盼望,一千万人的期望。要他把种族延续下去,可是,他怎么可能做的到?”
他在无尽的悲哀中,渐渐死去。
他的肉体死亡了,但是他的灵魂却没有消散。因为一千万人的愿想,替他凝聚了一个永远不散,永远不消亡的灵魂。
一千万人的心念之力何等强大,如果他不能完成种族一千万族人的愿望--把种族延续下去,他连死亡也求不到。
而那个愿望,或者说责任,显然是他一个灵魂无法完成的。
一个无法消亡的灵魂,加上种族灭绝的怨恨,他成了魔。
一个半魔半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