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风妍已是五天以后。
采曦殿上各位女眷都是盛装出席,花团锦簇之间,风妍打扮地尤为出众,月白色百褶如意月裙衬得她肤如凝脂,裙摆上绣着一双比翼齐飞的蝴蝶,翩翩起舞。
她从四扇通天落地的雪白鲛纱帷帐中走出来,一扇扇流苏银钩挽起,直视寝殿深处。父王在寝殿深处合目,听见声音才抬起头来。
她来的时候我已经落座,不经意地往那些前来选婿的男子中瞄了瞄,两排的队列,一直从台阶下延伸到了殿门口,林林总总竟有四五十个人,很大的排场。可终究是不及我的。
因为我是正宫皇后所出的唯一嫡系公主,因为我深受父皇宠爱,所以那时候,很多人想娶我。
他们都说,娶公主没什么厉害的,真正能耐的是要娶到三公主子初。那时候我挑婿的人足足排了六列,一直从采曦殿的台阶下到殿门口,父皇也巴巴地跑来问我:“我们子初喜欢什么样子的男儿?”
那时候我是怎么回答他的?
“有勇有谋,能文能武,英俊潇洒,志在四方,就像父皇这样的。”
父皇笑笑:“瞧你这形容,莫不是已有心上人了吧?”
我害羞至极:“我形容的哪有这么明显?”
“那父皇一问你,你就往外头瞧是什么意思?心上人在外头?苏子湛还是赵岩,哦,对了,还有陆知尹。”
那时候因为有政务,他们三位大臣在殿外等候。
我脸红心跳。
“陆知尹是武将,目不识丁。你既然说了能文能武?唔,应该不是。”
我害羞地拉拉父皇的袖子:“父皇,别猜了,不是这样的。”
“苏子湛?唔,不够优秀,那排除之后。就只有赵岩了?”
我脸顿时白了一白:“为什么苏子湛不够优秀啊,赵大人都三十好几了,苏子湛比他强多了。”
父皇摇头:“不好。”
我急了:“可是女儿中意他,我觉得挺好的。”
“我们子初中意谁?”父皇的语气里有一丝丝的不怀好意。
我满脸的红晕:“苏子湛。”
苏子湛。当时我虽然害羞,可是语气却毋庸置疑。
苏子湛。
简单利落的三个字。
我一生的魔怔。
————————
那还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父皇并没有觉得苏子湛哪里不好,他也很中意他,反而是我的母后,听说父皇中意他,震惊地连茶水都端不稳。
“难道母后没有想过他做您的帝婿吗?”
“他,不好。”
“哪里不好?”
“他不是甘愿做帝婿的人,驸马都尉的官职是他走青云路的绊脚石。更何况,苏将军也不会同意的。”
“苏将军为什么不同意?我可是最受宠的公主。”
“到时候帝婿名单里断然不会有他,你别多想了。”母后的声音颤了颤,想到什么似的,继续说道,“苏将军的爵位必然是会落到苏子湛的头上,真不明白,你父皇为何会同意这样的将相之才娶你!”
我一噎,似是生气:“父皇自然是宠我,想把最好的留给我。”
母后神色紧张,完全不顾我生气嘟起来的脸:“我去你父皇那里一趟,你先早点休息,明天帝婿的人选名单就会出来,有的你劳累的。”
母后匆匆出门,消失在夜色里。
我一夜未眠,似乎是被我母后吓着了,生怕苏子湛不能在名单里。
担心受怕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迫不及待地跑到父皇寝殿里看着拟定的名单,
父皇睡眼惺忪,还不忘了揶揄我:“这么急着嫁人?”
我没空搭理父皇,直到看到名单里赫然有苏子湛的名字,才放下心来,腆着脸皮道:“子初先回去了。”
我料想是父皇说服了母后,很是高兴。
——————
——————
回忆种种,看到如今的场面也难免会触景生情。
历来公主的选婿大会总是有许多的人在场,各个长辈们总有些政治性的问题要问,女眷们也总是有些才俊美男要瞧。这时候我就特无聊,正打算把什么事都抛诸脑后,眯眼小憩,忽的一些话语细细碎碎传入我的耳中。
“据说父王中意那个葛晔,他是前年的状元郎,去年朝堂奏对之时惹得父王龙颜大悦。”
“瑄妃怎么肯,御史台的历任都是胡子一大把的老头子,本朝却一连出了两位少年意气的御史,你瞧瞧上一位御史苏子湛,出了那样的事情,瑄妃怎么也不能让女儿赌这么一赌啊。要是像子初,多惨哪。”
我猛然一惊,事情已经过了三年,没想到仍旧是一道抹不去的硬伤,三年来我听了多少流言蜚语,却仍旧是无法平静下来,我抬眸看向现任御史,神情看不真切,就好像当年的我,将手中的赤色如意递给苏子湛的时候,即使距离那样近,他的神情我依旧使我分辨不清楚。
我还在想入非非的时候,风妍已经向候选人们提问各种问题了,她问的问题很是刁钻古怪,甚至连喜欢的诗作,平常的饮食,对历史上某某人的评价都要他们一一详答,费了不少的工夫。
父王没有露出不耐之色,可瑄妃打断她:“问那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问些正经的。”
风妍丝毫没有被骂的委屈,反而俏皮一笑,眼睛看向我:“这自然是要问清楚的,要是他们喜欢佛经,喜欢些《金刚经》一类的书籍,再半路出家当和尚可就不好了。”
她说的听不出有多大的恶意,可我觉得难堪,几乎所有人都察觉到我的难堪,父王也皱着眉头看我。我又成了焦点,我无奈,风妍总是会挑一些场合让我难堪,又到了我该表态的时候。我装得云淡风轻:“妹妹说的是,这种事情是该慎重些,问清楚才好。”
大家瞧我并没有生气,也就各自收回了目光。风妍又开始问问题,我不禁想起以前我选婿的时候,那么多人排排站,我傻兮兮的谁也不看,什么问题也不问,径自拿着赤色如意走下去,将它递给苏子湛,他几乎是一瞬间跪了下来,我以为他会接过去,谁知道他只是冷冷地瞧着前方,并不看我,他的双唇鲜红却残酷,他说:“恕臣死罪。”我那个时候才晓得后悔,即使已经认定他是我的夫君,也该这样对这些人问一声:“你们之间有谁是不愿意娶我的么?”
是我这个做公主的,太自信。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他绝情的侧脸,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样子的他,那么惊心。
那个时候父王高高坐在龙椅上,沉声问他:“怎么,你不接?”
他垂眸,语气也是愈发的清冷:“微臣不能娶子初公主。”
我仍旧保持着递给他赤色如意的动作,脑子里一片轰鸣,手都忘记要收回来,我抑制不住地发抖,抑制不住地露出很受伤很脆弱的表情,问他:“为什么?”
他说:“微臣拜了普光大师为师,过几日便要剃度修行,微臣不想耽误子初公主婚事。”
父王问:“那你为何不早言明?”
“昨夜普光大师登门,与微臣畅谈一夜,于是临时有此决定,一时间来不及向皇上,公主禀明,冲撞公主,实在是罪该万死。”
我浑身发抖,仅仅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就从即将成亲的喜悦跌入被人抛弃的谷底。他毫无愧疚之色,说话的时候有条不紊,毫无慌乱,他怎么能面对我还毫无慌乱和愧疚!
父王大怒,说什么要将他拿下问罪,一问罪,便是死罪,把他拖下去的那一刻,我竟然还晓得替他求情:“父王,就让他去做他的和尚吧,对他,子初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