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坐着撵子,也觉得闷热非常,周遭的空气好像凝住了一样,呼吸一下都喘不过气。这时候还是呆在自己的寝殿里比较好,我叹气,十分后悔自己刚刚怎么就答应了弟弟这等蠢事。
真的是蠢事。
我和太子进到淑华阁才发现和我设想的情境完全不一样,殿内静悄悄的,没有什么聚集的人群,没有刀,没有狗,也没有准备动刑的侍卫。我用手给自己扇了扇风,一脸狐疑地走进风妍的正殿。
风妍一身素衣,脸上也全然素净,没有上妆。她平日里妆本来就化得淡,因为有好底子。她这下为了祈福没有上妆,也亏得我的好眼力,不然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我环视了一下殿内,发现几个和尚盘腿坐在殿里正在念经,我仔细地一张脸一张脸地瞅过来,并没有苏子湛。
我这颗心才放下来,问道:“听说你拘了太子的狗?”
“哦,姐姐为那事而来啊。是啊,我是拘了,不过姐姐,”风妍站起身来,走到我和太子的面前,“你来晚了。”
太子一听猛地抓住风妍的手臂:“你什么意思!你把它怎么样了?你把它还给我!”
风妍硬生生地扳开太子的手,说道:“我没怎么样!马上就是我大喜了,我能怎么样!”
随着这一声我能怎么样,就听见殿外轰隆一声雷鸣,我转过脸去,看向窗外。窗外还没有下雨,只是苏子湛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和我四目对视。
我心突地一跳。
连忙避开了目光,可是没有什么用,风妍走过去拿过他手里的东西,我定睛一看,发现是茶叶。
我将脸侧过去,背向苏子湛的那个方向,用唇语对太子说:你害死我了。
太子朝我无辜一笑,站出来错开话题道:“风妍姐姐,那那条狗你放哪儿了?”
“我交给了你的护卫队长带出了宫。等我嫁出去了,你才能带进来,可以吗?”
“可以可以,谢谢风妍姐姐不杀之恩。”
“我本来是要杀的,你要谢就谢无缘大师吧。”风妍睫毛轻轻扬起,眼波四转,“是他来拦我,说希望在我的婚事前,不要杀生,我想了想,也不无道理,你说呢,子初姐姐。”
明明是他们的对话,硬要把我这个旁观者拉进来,我皮笑肉不笑:“是啊,无缘大师说的自然是没错的,只是你从婚事前才开始积德,会不会迟了些。”
我在影射兔子那件事,风妍也听懂了,朝我挑衅一笑:“子初姐姐还是自己多积点德,不然真的嫁不出去。”
眼看着我们就要杠上,太子连忙出来打圆场:“风妍姐姐这是说哪儿的话,母后已经开始操办子初姐姐的婚事了,不会嫁不出去。”
我用余光去瞄站在一旁的苏子湛,苏子湛正在泡茶,捏着几个杯子正在过水,滚烫的水浇下来,溅起了一小波的水花,可是他仿佛并没有在听我们说话,一副事不关己,异常冷淡的样子。
心灰意冷,我决定告辞:“既然没什么事了,那我就先回寝宫了。”
话音刚落,外面又是一阵轰隆,把我吓了一跳,我又扭过去看着窗外,这时候下起暴雨来了。雨声哗哗,都盖过了那边和尚正在诵经的声音。
这么大的雨,我尴尬,这下恐怕走不了。
“姐姐要是不嫌弃,等雨停了再走,夏天的暴雨总是一阵一阵的,这时候出去,准淋得落汤鸡不可。”
我惊疑风妍居然如此好心肠留我,还没顺着她的这个台阶下,就又听到她说:“早就听闻京城第一公子泡茶技术了得,今日我特地请了他过来,你们也可以一同品尝啊。”
太子兴奋得连忙答应,风妍顺势拉起了我的手:“就是不知道姐姐以前有没有喝过了?”
我艰难地摇了摇头。
风妍把我拉到苏子湛边上,太子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可是立马扭头看起苏子湛泡茶来。我心下一横,半睁着眼看着他泡茶。
他泡茶极为专注,恍若边上无人。他刚刚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已经把基本上的步骤都做了,我们过来呆着没一会,他就把茶一个一个地奉上。
我其实从他那里端过茶来手还有点抖,他好像也发现了,特地又伸手稳了稳茶杯。我尴尬,连忙端起小啜了一杯。
我说的小啜可能只有我自己这么以为,因为他们三个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这种好茶,你居然一口就喝完了?”
“我比较渴。”我掩饰尴尬。
苏子湛拿过我手上的茶杯,又给我沏了一杯。刚刚因为没有看到他什么表现,我们这时候都瞪大了眼睛看。
置茶,冲泡,点茶,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出来非常娴熟。那些枯竭卷缩的茶瓣在水的冲荡下,纷纷舒展开来。旋转的水波,苏醒的茶叶,就好似极尽表演的舞蹈,绿了一杯的茶色。若是在三年前,看到这样的功夫,我定然要好好问他讨教一番,可今时不同往日,我连这是什么茶都不敢问。
怔忪间,他很快就泡好了一杯递给我。
我不敢喝太快,免得他又要泡一杯。我仔细瞧着这还在波滚浪涌的茶水,才发现水乳交融,竟在上头泛出了茶沫,如堆云积雪。我还是第一次喝到有这样多茶沫的茶。纵使再门外汉,也不得不称赞他泡茶的技艺。
我努力回忆了一下,才发现他真的是深藏不露的人,以前我们也是常常相处的,可他从来都不夸耀自己的才能,以至于我今天,听到风妍夸他会泡茶,竟做出了吃惊的表情。
我还是不够了解他。
——————
雨还没有停,苏子湛就和那些和尚一起念经去了。风妍喝了茶叶过去了。我和太子静静坐在一边看着他们。
我闲闲地拨弄着白玉透雕茶盏,碧绿的茶水蒸腾着水汽,我将自己的眼眸深深埋进去,深深埋进去,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够静下心来,不被苏子湛打扰。
他真的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这个谁也不能否认。父皇得知我喜欢他的时候,并不觉得有半分意外,他当时就说,他早已把他当成未来的帝婿了。父皇总说他身上有一种高贵的气质,还说我这个身为公主的,走出去竟比不得他高贵。
我自然知道他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气质,三年没见,他的这种气质更加浓烈了些,多了一种超脱和淡然,好像什么都云淡风轻的样子。他真的是越来越不好接近了。
我以前仗着自己是公主,他要忌惮我三分,所以有时候虽然觉得他清清冷冷不好接近,可还是尽我所能地接近。后来才知道难以接近其实那是一种错觉,他有的时候还是会笑,他笑起来,倒是让人觉得亲和。
我微抿着那杯茶,听着他们念经书的声音和窗外铺天盖地的雨声,反倒是清心了许多。
“文殊当知,愚痴众生,不觉不知,寿命短薄,如石火光,如水上泡,如电光出,云何於中不惊不惧,云何於中广贪财利,云何於中耽淫嗜酒,云何於中生嫉妒心。如此生死,流浪大海,唯有诸佛菩萨能到彼岸,凡夫众生定当沦没。”
苏子湛坐得一丝不苟,身上的褐色僧袍似乎有一些不合身,可并不妨碍他的翩然之姿。他一手拿着念珠,一手敲着木鱼,即使只是侧脸对着我,也只觉得清峻从容。时间仿佛在念经声中摒除了所以枯燥和死板,停留在这一刻。他,美好得让人觉得特别遥远。
“空生大觉中,如海一沤发。有漏微尘国,皆依空所生。沤灭空本无,况复诸三有。”
我依靠着椅背,茶水已经被我喝得差不多了,可雨还是没有缩小的架势,混合着念经声和雨声这样嘈杂的环境,我还是能听到属于他声线的佛经,他念的那些,其实我会背,我也忍不住跟着他的声音默念:
“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
我想,即使只是做和尚,那他也是我心里最出色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