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帝曹操初创基业,只知汉过,不知秦失,在分封这个问题上缺乏远见,子弟宗室虽有封位,但不与其领土,徒有虚名而已,所以宗室无立锥之地。这样一来,外无藩维之城以为固保,内无柱下之石以为基址,于是曹魏不能自保其权位,竟以天下付之他人,社稷亡于异姓司马氏。
《论语》说过,泉竭则流涸,根朽则叶枯。分封诸侯势力太大时,会造成后患,后悔莫及;而分封诸侯势力太小或不分封时,对朝廷中央又不能起辅卫作用。由此说来,不如多分封诸侯王,但不能使其势力过于强大,使大小之国相安,共其乐而同其安。果真这样,则在上者无嫌隙疑忌之心,在下者无被侵陵冤枉之虑。这就是封建制之昭鉴和龟镜。
因此,损其太强,益其太弱,执其中道,此二者乃是安治国家之基本。人君之德,极群下之智,尽天下之美,至德昭然,施于方外。由于法可以治民,所以古代君王公布的法令,悬挂在宫阙上,并用法令来教化百姓;由于理可以御物,所以古代君王将应决事务,用适当时宜,使物得其所也。“术”乃不易之法,老百姓所必须遵守,故当隐晦,使老百姓感到莫测;“道”乃无穷之理,万物之所由出,故当光大,使物不遗则为功。
人君总括其天以统之于心,则人仰望之而不得以窥测;人君度量当如广厚之大地,无所不包容,则人循依之而不得其端涯也。君主的功德广博,以致老百姓不知怎样去称赞他;人君如能以天为心,以地为量,就可以称之为宏远了。尧具圣德,又有亲睦九族,流布美善之道在于前,你可以效法;舜亦圣明,又能和谐以孝,因而垂美誉在于后,你可以仿效。不要让诈伪之行破散了义,不要让疏远的人离间了亲近的人。凡对事事物物,审察必合于道德,则各诸侯国完全可以得到平安,而近亲至戚之间亦可保无疏虞,这实在是一件大好事啊!
【评析】
此篇的写作宗旨是论述分封亲族对巩固帝位的重要性。
历史发展到了唐朝,“封建”之制已逐步退出了历史舞台。然而,李世民为了使唐朝长治久安,还再三强调“封建”的重要性,不能不说是个倒退。同时,秦传二世而亡,主要是由于秦王朝最高统治集团的倒行逆施,而李世民则认为应归咎于秦王朝在当时没有分封子弟功臣,使王朝中央孤立无援,这也是与历史事实不合。
但是,李世民在此篇中一方面阐明了建亲之道,不特要在骨肉亲族范围之内,就是对于那些贤德忠纯、明哲通才之君子,亦应建而亲之;另一方面又勉励太子去努力效法尧之圣德,仿效舜之圣明,做一个大有为之君。这些都是合理和难能可贵的。
求贤篇
【原文】
夫国之匡辅[1],必待忠良,任使得人,天下自治。故尧命四岳[2],舜举八元[3],以成恭己之隆,用赞钦明之道[4]。士之居世,贤之立身,莫不戢翼隐鳞[5],待风云之会;怀奇蕴异,思会遇之秋。是明君旁求俊人[6],博访英贤,搜扬侧陋[7],不以卑而不用,不以辱而不尊。
昔伊尹有莘之媵臣[8],吕望渭宾之贱老[9],夷吾困于缧绁[10],韩信弊于逃亡[11]。商汤不以鼎俎为羞[12],姬文不以屠钓为耻[13],终能献规景亳[14],光启殷朝;执旌牧野,会昌周室。齐成一匡之业,实资仲父之谋[15];汉以六合为家[16],是赖淮阴之策[17]。
故舟航之绝海也[18],必假桡楫之功[19];鸿鹄之凌云也,必因羽翮之用[20];帝王之为国也,必藉匡辅之资。故求之斯劳,任之斯逸。照车十二[21],黄金累千,岂如多士之隆,一贤之重!此乃求贤之贵也[22]。
——节录自《永乐大典》
【注释】
[1]匡:正。辅:助。
[2]尧:黄帝时代帝王。四岳:古时分掌四时、方岳的官,主管方岳巡守之事。
[3]舜:黄帝时代帝王。八元:古代传说高辛氏有才子八人,即“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狸、谓之八元”(见《左传·文公十八年》)。
[4]钦明:敬事节用。
[5]戢翼:收敛翅膀,停止飞翔。
[6]俊人:德高望重的贤德之人。
[7]侧陋:有才德而居于卑微地位的人。
[8]伊尹:商汤臣。有莘:古国名。媵臣:
古时诸侯嫁女,派大夫随行,称为“媵臣”。
[9]吕望:即吕尚。本姓姜,名尚。其祖先封于吕,故亦称吕尚。初钓于渭水之滨,文王出猎遇之,说“吾太公望子久矣”,因号为太公望。
贱老:年老穷困。
[10]夷吾:即管仲,春秋初期的政治家、军事家,齐桓公的相国。缧绁:囚禁。
[11]韩信:汉初诸侯王、军事家。弊:不通;穷困。
[12]商汤:指商朝建立者、国王。鼎俎:割烹的用具。
[13]姬文:指西周奠基者周文王。相传他被囚羑里时,曾演《周易》,探求天人之理。屠钓:
吕望曾屠牛沽酒、垂钓渭水,文王不以吕出身低微而看不起他。
[14]规:谋。景亳:商汤时的都城。
[15]仲父:指管仲。
[16]六合:指上下和东西南北四方,泛指天下或宇宙。
[17]淮阴:指韩信。
[18]绝:直渡。
[19]桡:船桨。楫:划船的短桨。
[20]翮:羽茎,鸟翼的代称。
[21]照车十二:言珠宝之光能照亮十二辆车,极言其珠宝之多。
[22]乃:才;于是;是。
【译文】
凡是一个国家要得到匡正辅助,没有忠良之臣是不行的。得人则治,失人则乱,任用得人,天下自治。所以尧选择有分掌四时、方岳才能的官员而任用之,故能赞其敬事节用之道;舜举提拔有特殊才能的人而加以重用,故能成其恭敬自持之重。士人之居世,贤人之立身,他们在没有遇到时机以前,大多是隐居以待局势的变化;他们怀有卓异的才能,一定要在时机成熟之时方肯出仕。因此,英明的君主务必要多方寻求德高望重的贤德之人,务必要多方考察心虽居于卑微地位但确有才德的人,决不能因人才地位卑下而不用他,也决不能因人才染上某种污浊而看不起他。
古代的伊尹最初是耕于有莘这个地方,后来又成为有莘氏的“媵臣”;吕望起初是钓于渭水之滨的穷困潦倒的老人;管仲曾事公子纠,公子纠死后他曾一度被囚禁;韩信早年曾因贫困而过着流亡漂泊的生活。然而,商朝汤王并不因为伊尹贱得曾为媵臣、负鼎俎为奴以为羞,仍立伊尹为相;周文王并不因为吕望曾屠牛沽酒、垂钓渭水以为耻,仍拜吕望为师。结果伊尹献规于亳以助太甲,使商朝得以昌盛;吕望相武王,执旌旗而誓师牧野,使周室天下大定。同样,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皆赖管仲之谋;汉之灭楚,定天下为一家,也全靠淮阴侯韩信之策。
所以说舟航渡海,必借助于桡楫之功;大鸟高飞,唯凭借着羽翼之故;帝王欲建长治久安之邦国,亦必须有贤才辅翼支助。因此,如人主辛勤地寻求贤能之人,则治国时便可安逸无劳。虽然珠宝之光能照亮十二车,虽然黄金累积有成千之多,却远不如多得人才,远不如求得一个贤士!因此,有国者决不应以宝为宝,而应以求贤为贵啊!
【评析】
此篇的写作宗旨是阐述求贤用贤对创业治国、安邦定国的重要性。
李世民是一位具有雄才大略的封建皇帝。他在人才理论和人才实践上〇三三都有重要建树,是继曹操以后的又一个杰出思想家和实践家。在此篇中,李世民反复叮咛和告诫太子:人君如能任使得人,天下必然自治;人君要旁求俊人,博访英才;人君用人要不以卑而不用,不以辱而不尊;人君不应以宝为宝,而应以求贤为贵等。可见,唐前期出现封建社会的“太平盛世”不是偶然的。
今天,让我们读一读《帝范·求贤篇》就可以知道:这些虽是帝王家训的语言,但包含的内容丰富,有着许多合理的因素,对于今天的人特别是掌权的人来说,都具有一定的启迪意义。
审官篇
【原文】
夫设官分职,所以阐化宣风[1]。故明主之任人,如巧匠之制木,直者以为辕,曲者以为轮,长者以为栋梁,短者以为栱角[2]。无曲直长短,各有所施[3]。明主之任人,亦由是也。智者取其谋,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无智愚勇怯,兼而用之。故良匠无弃材,明主无弃士,不以一恶忘其善,勿以小瑕掩其功[4],割政分机[5],尽其所有。然则函牛之鼎[6],不可处以烹鸡;捕鼠之狸,不可使以搏兽。一钧之器[7],不能容以江汉之流;百石之车,不可满以斗筲之粟[8]。何则?大非小之量,轻非重之宜,今人智有短长,能有巨细,或蕴百而尚小,或统一而为多。有轻才者不可委以重任,有小力者不可赖以成职。委任责成,不劳而化,此设官之当也。
斯二者治乱之源。立国制人,资股肱以合德;宣风道俗,俟明贤而寄心。列宿腾天,助阴光之夕照;百川决地,添溟渤之深源。海月之深朗,犹假物而为大,君人御下,统极理时[9]。独运方寸之心,以括九区之内[10],不资众力,何以成功?必须明职审贤,择材分禄,得其人则风行化洽[11],失其用则亏教伤人[12]。故云:“则哲惟难[13]。”良可惧也!
——节录自《永乐大典》
【注释】
[1]阐化宣风:阐扬德化,宣布风化。
[2]栱:立柱和横梁之间成弓形的承重件。角:桷,方形的椽子。
[3]施:用。
[4]瑕:玉的疵点。
[5]割政分机:即设官分职。
[6]函:包容。鼎:牲器。《三礼鼎器图》云:“鼎有牛羊豕三鼎,古制也。”
[7]钧:古代重量单位之一,三十斤为一钧。
[8]斗筲:形容数量极少。筲为一种竹制容器,仅容一斗二升。
[9]统极:极,指君位。此谓君主之统治至大至远。理时:循理四时。
[10]方寸:形容小。九区:形容大,泛指全国。
[11]化洽:教化周遍。
[12]亏教:亏坏风教。伤人:灭伤人伦。本为“伤民”,因避讳而作“伤人”。
[13]则哲惟难:语出《书·皋陶谟》:“惟帝其难之,知人则哲。”哲,明智。原话的大意是:帝尧也感到知人之难。
【译文】
设置官吏,使其各有自己的职守,分别负责各方面的工作,就可以阐扬德化,宣布风教。因此,明哲之君在用人的时候,就好比巧匠之裁木,直的可用做驾车之木,弯的可用做轮子,大材可用之于栋梁,小材可用之于栱角。无论曲直长短,皆得其宜,各有所用。明哲之君擢用人才,完全同巧匠裁木的道理一样,智者可以发挥他的策略,愚者可以发挥他的蛮力,勇者可以发挥他的武威,怯者可以发挥他那谨慎从事的长处。无论智愚勇怯,均可兼而用之。所以良匠能尽其木之性而用而无弃遗之材。明主能尽其人之能而用而无遗弃之士。不可以因为某人偶然有一恶而忘其昔日之累善,也不可以因为某人偶然有微过而忘其过去之功劳。人君设官分职,当各尽其所有的才能而用之,不可求全责备。函牛之鼎用来烹鸡,多汁则淡而不可食,少汁则熬而不可熟,由此证明大不可以小用;捕鼠的野猫,如果用它去搏击猛兽,无异于去送死,由此亦证明小不可以大用。只有三十来斤大小的器具,不可能容纳长江、汉水的水流,由此证明轻不可以重用;大到百石之车,数量极少的斗筲之粟是无法使之盛满的,由此亦证明重不可以轻用。这就说明大小轻重应当随其器具而用之,不可以勉强其所不能也。今天的人,智谋有长短,能力有大小,或聚百而尚小,或总一而为多。只有轻材的人不可以委以重任,只有小智力的人不可以让他处理大事。这就进一步说明,人君如果委任得人,就可以深居高栱,不时敦促被委任的大臣把事情办好就行了,所以说是“不劳而化”。
一治一乱,在于得人或失人,所以“得人”、“失人”这二者乃治乱之本源。人君创业立国,驾驭国民,全靠得力的臣僚同心同德;人君宣播仁风,教导美俗,须待明哲贤能之人赤诚辅佐。众星虽小,但腾布于天,可以助月之光;百川之水,决流于地,其流虽微,亦可以资添大海。像海这样的深,月这样的明,也还是需要依靠他物以成光大,何况人君在上临下,其统治至大至远,运营方寸之心,包涵九区之天,若不设官分职凭借众力,以独力何得成其功业?!所以人君必须明辨职位大小,审查臣属是否贤俊,然后根据才能短长,分别授予爵禄。人君如果用人得当,则必仁风流行,教化浃洽;如果用人不当,则必亏坏风教,灭伤人伦。所以说,人君设官分职以治天下,其要在于知人。知人之难连尧舜那样的圣君也不例外,因此作为后世的人君能不很好地审慎其官吗?
【评析】
此篇的写作宗旨是阐述了审察、选择、任用官吏对治国安邦的极端重要性,并揭示出“小才不可大用,大才也不宜小用,只有量才而用,始能于民于国有益”这一看来平常、实际却重要的道理。
的确,任用什么样的人,关系到国之安危,民之休戚,所以不可不审慎。让我们读一读《帝范·审官篇》就不难发现:这虽是古代封建帝王提出的命题,而李世民更为重视,更切戒之。特别是其中的某些合理的因素,诸如“得其人,则风行化洽;失其用,则亏教伤人”等等,在今天的用人任职问题上,仍有参考价值和借鉴意义!
纳谏篇
【原文】
夫王者高居深视,亏听阻明[1],恐有过而不闻,惧有阙而莫补。所以设鞀树木[2],思献替之谋[3];倾耳虚心,伫忠正之说[4]。言之而是,虽在仆隶刍荛[5],犹不可弃也;言之而非,虽在王侯将相,未必可容。其义可观,不责其辩;其理可用,不责其文。至若折槛怀疏,标之以作戒;引裾却坐,显之以自非。故云:忠者沥其心[6],智者尽其策。臣无隔情于上,君能遍照于下。
昏主则不然。说者拒之以威,劝者穷之以罪[7]。大臣惜禄而莫谏,小臣畏诛而不言。恣暴虐之心,极荒淫之志[8],其为壅塞,无由自知。以为德超三皇[9],材过五帝[10]。至于身亡国灭,岂不哀哉!此拒谏之恶也。
——节录自《永乐大典》
【注释】
[1]亏:损。阻:障。
[2]鞀:即鼗(t佗o)鼓,俗称为“拨浪鼓”。树木:即谤木。《后汉书·杨震传》:“臣闻尧舜之时,谏鼓谤木,立之于朝。”
[3]献替:即“献可替否”的省略语,其意是诤言进谏。
[4]伫(zh俅):伫立;积聚。
[5]仆:供役使的人。隶:古代对一种奴隶或差役的称谓。刍荛:指割草打柴的人,后来多用以指草野鄙陋的人。
[6]沥:竭。
[7]穷:穷究。
[8]恣:放纵。暴:残。极:尽。
[9]三皇:传说中的伏羲、神农、黄帝。
[10]五帝:传说中的黄帝、颛顼、帝喾、尧、舜。
【译文】
帝王居住深宫,与外界隔绝,虽欲听而不聪,虽欲视而不明。古代的一些明君,唯恐听不到自己的过失,害怕有缺失得不到改正,因而置鼗鼓,立谤木,以便臣下诤言进谏。君主自己则侧耳而听,虚心而受,期待着谏诤者告以正直之言。如果说得对的,即便是地位低下的供役使的仆人、奴隶或草野鄙陋之人,也不可置之不理;如果说得不对,即使是地位很高的王侯将相,也未必就可接受他的意见。议论可取,就不必要求谏诤者分析得条条是道,因为空辩不足信;道理可用,就不必要求谏诤者文采优美动听,因为虚文不足用。至于古代如朱云因进谏而攀折殿槛,汉成帝特意保留已折之槛,以表彰朱云的直谏;师经因进谏而投瑟撞坏了窗子,魏文侯决意留下撞坏的窗户以供借鉴;辛毗进谏魏文帝曹丕,而不惜扯着曹丕的前襟;袁盎进谏汉文帝刘恒,坚决不让慎妃与皇后同坐。等等。正因为人君能容纳折槛引裾之鉴,所以就可以使忠直者竭其忠心,使智者以终其计策。如此则君臣之道上下相通,君主就可以至公大明而普照于天下。
昏庸的皇帝却不是这样。他们恰恰相反,对进谏者拒之以威,对劝说者追究罪责,从而使得大臣为保全俸禄而不进谏,小臣因怕杀头而不敢言。于是昏主便昏昏然,恣行残暴,极尽荒淫,壅蔽障闭,对自己的罪过蒙然而无所知,反而以为自己德超三皇,才过五帝。结果导致身死国灭,岂不可悲!这完全是拒绝进谏所带来的恶果啊!
【评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