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儿来禀,书法渐有进境,叙事亦有头绪[1],甚喜!甚喜!惟求学须有恒心,不可因稍得门径[2],以为已足。余近在上海设立外国语言馆,聘请外国知名之士为教授,专授外国语言。吾儿待国学稍有成就[3],可来申学习西文[4]。余未读蟹行文字[5],每与外人交涉,颇感困难。吾儿他日当尽力研读之。余前与四叔书,谓祖母年老,家事不可再使其烦心。吾儿在家,攻读之外,每日至四叔处请安,并讨论学问。虽微小之事,亦可与四叔商量也。四叔之训,不可违背。
——节录自《清代四名人家书》
【注释】
[1]头绪:条理。
[2]门径:原意为门前的小路,这里指进入某种境界的方法。
[3]国学:本国固有的学术文化。
[4]申:上海的别称。
[5]蟹行文字:指外文。
【译文】
我儿来信,书法渐有进步,叙事也有条理,我感到非常高兴。只是求学必须有恒心,不可以因为稍微找到了一点路子,就认为已经足够了。我最近于上海设立外国语言馆,聘请外国知名之士为教授,专门讲授外国语言。我儿等到国学稍有成就,可以来上海学习西文。我没有学过外文,每次和外国人交涉,很感困难。我儿以后应当努力研究它。我前次写给你四叔的信中,谈到你祖母年老,家事不可再使她烦心。我儿在家,除攻读之外,每天要到四叔那里请安,并和四叔讨论学问。即使是微小的事情,也可以和四叔商量。四叔的教训,你不可以违背。
【评析】
李鸿章生活在晚清“西学东渐”的时代,能够认识到学习外国语言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因而勉励自己的儿子要在学好本国文化的基础上,努力学习和研究外国语言文字。这种见解,较之当时一般人确实要高出一筹。
躬亲处事以期于月异而岁不同
【原文】
年来国势日非,吾等执政,虽竭力谋强盛,然未见效,深为可叹!国人思想,受毒根深,忽然一旦变化,固非易事,然受外人之凌辱,国人未能反省,非愚且钝乎?受人凌辱之原因,莫外乎不谙世事[1],默守陈法,藏身于文字之间,而卑视工商[2]。岂知世界文明,工商业较重于文字,窥东西各国之强盛[3],无独不然。今当局者渐醒,于是有遣使出洋考察之议。
然考察而未能仿行,等于不察。欲仿行而仍假手于外人[4],等于不仿。故曾夫子涤笙等有上疏拟选聪颖子弟出洋习艺事[5],各专所学,报效于国家也。或谓天津、上海、福州等处已设局仿造轮船、枪炮、军火;京师设同文馆[6],选满汉子弟,延请学者教授;又上海开广方言馆[7],选文童肄业[8];似中国已有基绪,无须远涉重洋。不知设局制造开馆,所以图振奋之基也;远适肄业,集思广益,所以收远大之效也。西人学求实济,无论为士、为工、为兵,无不入塾读书,其明其理,习见其器,躬亲其事,各致其心思巧力,递相师授[9],期于月异而岁不同[10]。中国欲取其长,一旦递图尽购其器,不惟力有不逮,且此中奥窔[11],苟非遍览久习,则本原无由洞澈[12],曲折无以自明。古人谓学齐语者,须引而置之庄岳之间[13]。又曰:
“百闻不如一见。”此物此志也。况诚得其法,归而触类引伸,今日所为孜孜以求者[14],不更扩充于无穷耶?余然曾夫子之说[15],附其后,因疏圣上,并筹办法。吾儿身体不佳,宜自保重。每日工作,宜有定时,弗过度。余年老力衰,耳眼不灵,疏忽之处颇多,可恨可恨[16]!
——节录自《清代四名人家书》
【注释】
[1]谙:熟悉。
[2]卑视:鄙视;轻视。
[3]窥:观察;考察。
[4]假手:利用他人为自己做事。
[5]颖:才能秀出。聪颖:聪明;聪敏。
[6]京师:首都的旧称。同文馆:亦称“京师同文馆”。清末培养译员的学校。1862年(同治元年)在北京成立,附属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先后开设英文、法文、俄文、德文、日文、算学等馆。
[7]广方言馆:1863年(同治二年)江苏巡抚李鸿章仿北京同文馆例,经清政府批准,在上海设立外国语文学堂,称“广方言馆”,亦称“上海同文馆”。招收十四岁以下文童入馆,学习外国语文及自然科学,三年毕业,分派洋务工作。
[8]文童:明清科举制度中童生的别称。对武童而言,表明文武考试体系之不同。亦称儒童。
[9]递:顺次;一个接一个。
[10]期:希望。
[11]奥窔(y伽o):室内的深暗角落,西南隅曰奥,东南隅曰窔。引申为指事物的深奥微妙之处。
[12]本原:根源。洞澈:洞彻,透彻了解。
[13]庄岳:春秋齐国临淄城内的街里名。“古人”句,见《孟子·膝文公下》。
[14]孜孜:努力不殆。
[15]然:赞同。
[16]恨:遗憾。
【译文】
近年来国势一天不如一天,我们这些当权的人虽然尽力谋求强盛,但是没有见效,深深感到叹惜。国人思想受毒害根深蒂固,忽然一旦发生变化,本来不是容易的事情,但是受外国人凌辱,国人不能反省,难道不是愚笨并且迟钝吗?受人凌辱的原因,不外乎不熟悉世事,默守陈规旧法,藏身在文字之间,而鄙视工商。他们哪里知道世界文明,工商业较重于文字,考察东西各国之强盛,没有不是这样。现在当局者渐渐醒悟,于是有派遣使者出洋考察的提议。但是只考察而没有能够仿照实行,等于不考察。打算仿照实行但仍然借助于外国人,等于没有仿照。因此曾国藩夫子等有上疏,打算选派聪敏秀颖子弟出洋习艺一事,使他们各专所学,以报效于国家。有人认为天津、上海、福州等地已经设局仿造轮船、枪炮、军火;首都设同文馆,选收满族和汉族子弟,延请学者教授;又上海开广方言馆,选文童肄业;好像中国已有基础,不需远涉重洋。这些人不知道设局制造和开馆,是为了图取国家振奋的基础;远涉重洋留学肄业,集思广益,是为了收取远大的效果。西人之学讲求实际效用,西人无论为士、做工或当兵,没有不进学校读书的。他们都明了自己所从事的事业,由于熟悉,都表现出各自的才干,亲自从事各自的事业,每个人都努力献出自己的心思巧力,互相进行师授。中国想取其所长,但一旦想购尽西人的器械,不只是力气上有所不及,况且其中的奥妙,如果不是普遍地阅览,长久地学习,那么其根源就没有办法透彻地了解,曲折的地方也没有办法自我明了。古人说过,学齐国语言,必须把他安置在齐国的临淄之间。古人又说:“百闻不如一见。”同样的事,同样的理。况且确实能够得到西人之法,回国后加以触类引申,今天努力不殆所求取的东西,不是会更加扩充到无穷无尽的地步吗?我赞成曾夫子的说法,附和在他后面,于是也上疏皇上,并筹划办法。我儿身体不好,应当自己保重。每天的工作,应当有定时,不要过度。我年老体衰,耳朵、眼睛都不灵便,疏忽的地方很多,真是感到遗憾。
【评析】
这篇家训从开办洋务的角度,强调了实践的重要性,确是可取之处。家训中还对那些“不谙世事,默守陈法,藏身于文字之间”的人进行了批评,也是值得肯定的。但家训中却又认为“世界文明,工商业较重于文字”。李鸿章的这种认识,是洋务派生活在晚清那个长期处于落后挨打的特定时代,而又企图振兴国家和民族的思想产物。他的这种认识,过于偏重物质文明,这是我们在读这篇家训时,必须注意加以鉴别的。
一国法度当随时势为变迁
【原文】
朔日来禀[1],谓古今五伦之不同[2],尚属合理。其中尚有一二未明晰者,乘友人回乡之便,为侄剖解。吾国自古相传之伦理,曰君臣、曰父子、曰夫妇、曰兄弟、曰朋友。此五者之纲纪[3],在家族封建时代,似可通行,然今已不甚适当。
故三代盛时[4],孔子亦只谓之小康[5]。洎乎封建既破为郡县[6],此五者之伦理,更觉其不当,况乎大地交通、国家种族之竞争愈烈?故吾之古伦理,愈不适于世用,而吾国人犹泥之[7],此地方所以不发达、邦国之所以日受人侮也[8]。夫吾国之所谓五伦非有谬也,但不周备耳[9]。今世界学者公定之伦理,大概为对于己、对于家庭、对于社会、对于邦国、对于世界,亦五大纲,而以个人与邦国之关系为最重。一国民法由此定,修身道德即以此为标准。此实吾国向者之伦理所不及也。吾国家族伦理,父子间但重孝养,故谚有养儿防老之说。西洋各国人重自立,养老自有储蓄,而对于教育,则有不可不尽之义务。故其人皆有学识,少家累,故能尽力于地方邦国,非不必养亲也。盖托生之社会国家,较二亲为尤重也,且人能自养,无须待养于子孙也。世界各国,成年自二十岁至二十五岁,各国不同,男子莫不有纳税、当兵之义务。既成婚,则自为一家之户主,籍有专职[10],凡生死、婚姻、迁居,莫不确注于册,无漏无隐。吾国则以五代同堂为美事,有祖、父、子、孙、曾。即年长成材,亦不得为户主,与地方国家,毫无关系,是徒增家累,减国力,乌能适宜于此竞争之世乎?总之一国法度,当随时势为变迁,而道德即缘之为轻重[11]。今后一国之民族,乃趋乎适者生存之轨。凡此种种,非片楮可尽[12],所愿吾侄注意及之。
——节录自《清代四名人家书》
【注释】
[1]朔日:夏历每月初一日。
[2]五伦:也称“五常”。中国古代封建宗法社会以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为五伦。
[3]纲纪:纲要;制度。
[4]三代:指夏、商、周三代。
[5]小康:儒家所说的比“大同”理想较低级的一种社会。参见《礼记·礼运》。
[6]洎(j佻):及;到。封建:古代帝王把爵位,土地赐给诸侯,在封定的区域内建立邦国,与今天一般所说的“封建”,含义不同。
[7]泥:拘执。
[8]邦:古代诸侯国之称。
[9]周备:周全;完备。
[10]籍,登记名册。
[11]缘:循。
[12]楮(ch俪):木名。皮可制桑片纸,因以为纸的代称。
【译文】
你初一日来信,认为古今五伦不同,还算说得合理,但其中还有一二处不清楚的地方,乘友人回乡之便,我替你剖解。我国自古相传的伦理,叫做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这五者的制度,在家族封建时代,好像可以通行,但于今已经不很适当。因此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三代兴盛的时候,孔子也只称之为“小康”时代。到了封建制变为郡县制,此五者之伦理,更加感觉不适当,何况在大地交通、国家种族之间的竞争更加激烈的年代呢?因此,我国古代的伦理,更加不适合于世用,而我国人还死守着它,这就是地方所以不发达、邦国所以一天天受外人欺侮的原因啊!我国的所谓五伦,并不是它本身有谬误,只是还不周全完备罢了。
今天世界学者公定的伦理,大概为对于自己、对于家庭、对于社会、对于邦国、对于世界,也是五大纲,而以个人与邦国的关系,最为重要。一个国家的民法由这种关系制定,修身道德也以这种关系为标准。这实在是我国以前的伦理所不及的地方。我国家族伦理,父子之间只注重孝养,因此谚语有“养儿防老”的说法。西洋各国人注重自立,养老自有储蓄,而父母对于子女的教育,就有不可不尽的义务。所以西洋各国人都有学识,少家累,因此能尽力于地方和邦国,并不是不必要赡养双亲。大概(在西洋人看来)托身于社会国家,比较双亲来说,尤为重要,并且各人能够自养,也就无需等待子孙来赡养了。世界各国,成年自二十岁至二十五岁,各国不同,但男子没有谁没有纳税和当兵的义务。已经成婚,就成为一家之户主,户籍上登记有专职,凡是生死、婚姻、迁居,都确切地注在册上,没有遗漏,也没有隐瞒。我国则以五代同堂为美事,有祖父、父亲、儿子、孙子和曾孙。就是长大成了材,也不能做户主,与地方国家,毫无关系。这只能徒然增家累,减国力,哪里能适宜于这个竞争的世界呢?总之,一国的法度,应当随着时势而变迁,而道德也遵循它为轻重。今后一国之民族,都趋向于适者生存的轨道。凡此种种,不是片纸可以说得详尽的,愿我侄注意它。
【评析】
作为封建官吏,能够认识到“一国法度,当随时势为变迁”,这说明,在晚清“西学东渐”之际,西方进化论思想在中国不同阶级、不同阶层的人物身上,确实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家训中对我国古代五伦的批判精神,也是应当予以肯定的。
身虽病但心志不能病
【原文】
汝今多病,我不忍以学业督汝,然病者身也,必志则不能病也。当病之时,宜息养其身,而不可灰颓其志气[1],且安知夫病之久而不愈乎?夫病同而病之者异。古人有咏病鹤者、有咏病马者,鹤与马虽病,而其凌云之气[2]、追风逐电之心故在也。鸡犬岂必不病,而古人无咏之者,彼即不病,固无望其高远耳[3]。余向者抱病,志气不少衰,而病且等于无病,何也?立心坚确,阴阳亦退而听命也[4]。勖哉吾侄[5],敬听我言[6]。
——节录自《清代四名人家书》
【注释】
[1]灰颓:沮丧;颓唐。
[2]凌云:直上云霄。
[3]固:本来。
[4]阴阳:中国哲学的一对范畴。古人常用它来解释万物化生,凡天地、日月、昼夜、男女以至腑脏、气血皆分属阴阳。
[5]勖(x俅):勉励。
[6]敬:戒慎;不怠慢。
【译文】
你现在身体多病,我不忍心拿学业来督促你,但是生病的只是身体,一个人的心志就不能病。一个人生病的时候,应当休息、保养他的身体,却不可以颓丧他的志气,况且又怎么知道生病久了却不会痊愈呢?生的病相同,但得病的人与物却不同。古人有咏病鹤的、有咏病马的,鹤与马即使病了,但是它们那种直上云霄的气概、追风逐电的心志仍然还在。鸡和狗难道一定就不病?但古人没有歌咏它们的。鸡和狗就算不得病,本来就没有谁企望它们能够高飞远跑的。我以前得病,志气一点也不衰退,就是病了也等于没有病。这是为什么呢?立心坚定不移,阴阳也退下听从你的驱使了。努力吧!我的侄儿,你一定要慎重地听从我的话。
【评析】
在这篇家训中,李鸿章告诫自己的侄儿:即使身体得了病,心志也不能病。这些话还是有一定科学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