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主简介】
王僧虔（426-485），南朝齐书法家。琅邪临沂（今属山东）人。
晋王羲之四世族孙。南朝宋时任秘书，官至尚书令。入齐，转侍中、湖州刺史。喜文史，善音律，工正楷、行书。其书继承祖法，丰厚淳朴而有气骨，为当时所推崇，影响及于唐宋。书迹有《王琰帖》等。
着有《论书》等篇。
读书学习切戒一知半解
【原文】
知汝恨吾不许汝学，欲自悔厉[1]，或以阖棺自欺[2]，或更择美业，且得有慨，亦慰穷生。但亟闻斯唱[3]，未睹其实，请从先师，听言观行，冀此不复虚身。吾未信汝，非徒然也。往年有意于史取《三国志》聚置床头百日许[4]，复徙业就玄[5]，自当小差于史，犹未近仿佛。曼倩有云[6]：“谈何容易！”见诸玄志[7]，为之逸肠[8]；为之抽专一书，转通数十家注；自少至老，手不释卷，尚未敢轻言，汝开《老子》卷头五尺许[9]，未知辅嗣何所道[10]，平叔何所说[11]，马、郑何所异[12]，指例何所明[13]，而便盛于麈尾[14]，自呼谈士，此最险事。设令袁令命汝言《易》[15]、谢中书挑汝言《庄》[16]、张吴兴叩汝言《老》[17]，端可复言未尝看邪[18]？谈故如射[19]，前人得破，后人应解不解，即输睹矣。且论注百氏，荆州八帙[20]；又才性四本[21]，声无哀乐，皆言家口，实如客至之有设也。汝皆未经拂耳瞥目[22]，岂有庖厨不修[23]，而欲延大宾者哉[24]！就如张衡思侔造化[25]，郭象言类悬河[26]，不自劳苦，何由至此？汝曾未窥其题目，未辨其指归，六十四卦未知何名[27]，《庄子》众篇何者[28]，内外八帙所载凡有几家[29]，四本之称以何为长，而终日欺人，人亦不受汝欺也。由吾不学，无以为训，然重华无严父[30]，放勋无令子[31]，亦各由己耳。汝辈窃议[32]，亦当云：
“阿越不学，在天地间可嬉戏，何忽自课谪[33]？
幸及盛时逐岁暮，何必有所减？”汝见其一耳不全尔也。设令吾学如马、郑，亦必甚胜；复倍不如今，亦必大减。致之有由，从身上来也。今壮年自勤数倍许胜劣及吾耳，世中比例举眼是，汝足知此，不复具言[34]。吾在世虽乏德素，要复推排人间数十许年，故是一旧物人，或以比数汝等耳。即化之后[35]，若自无调度，谁复知汝事者？
舍中亦有少负令誉、弱冠越超清级者[36]，于时王家门中，优者则龙凤，劣者犹虎豹，失荫之后[37]，岂龙虎之议？况吾不能为汝荫政，应各自努力耳！或有身经三公[38]，蔑尔无闻[39]；布衣寒素[40]，卿相屈体；或父子贵贱殊，兄弟声名异，何也？
体尽读数百卷书耳。吾今悔无所及，欲以前车诫尔后乘也[41]。汝年入立境[42]，方应从官，兼有室累牵役情性；何处复得下帷如王郎时邪[43]？为可作世中学取过一生耳。试复三思，勿讳吾言！犹捶挞志辈[44]，冀脱万一未死之间望有成就者[45]，不知当有益否？各在尔身已切身，岂复关吾邪？
鬼唯知爱深松茂柏，宁知子弟毁誉事？因汝有感，故略叙胸怀。
——节录自《南齐书·王僧虔传》
【注释】
[1]厉：通“励”。勉励。
[2]阖：关闭。
[3]但：只。亟（q佻）：屡次。
[4]《三国志》：西晋陈寿撰。专记魏、蜀、吴三国史事。许：约计的数量。百日许：百来天。
[5]徙：迁移。徙业：改变学业。玄：指玄学，即道家之学。
[6]曼倩：东方朔，字曼倩。西汉文学家。
[7]诸：“之于”的合音。
[8]逸：安闲。逸肠：指心情愉快。
[9]《老子》：道家学派主要着作。
[10]辅嗣：王弼，字辅嗣。三国魏玄学家。
[11]平叔：何晏，字平叔。三国魏玄学家。
[12]马郑：马，马融，字季长。东汉经学家、文学家。郑，郑玄，字康成。东汉经学家。
[13]指例：即体例。着作的体裁凡例。
[14]麈（zh俪）尾：拂尘。魏晋人清谈时常执的一种拂子，用麈（一种野兽）的尾毛制成。
[15]袁令：袁宏，字彦伯。东晋文学家、史学家。
[16]谢中书：谢灵运，南朝宋诗人。其诗带有“玄言”余习。
[17]张吴兴：人名。不详。吴兴人，故称。叩：询问。
[18]端：真正。
[19]射：有所指。
[20]帙：包书的套子，用布帛制成。因即谓书一套为一帙。
[21]才性：三国魏末清谈命题之一。指才能与性格的相互关系。四本：
《世说新语·文学》：“钟会作《四本沦》。”刘孝标注引《魏志》：“会尝论才性同异，传于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是也。”
当时傅嘏、钟会、李丰、王广分别代表才性同、才性异、才性离、才性合四种主张。
[22]拂耳瞥目：耳闻目睹。
[23]庖厨：厨房。
[24]延：邀请。
[25]张衡：东汉科学家、文学家。侔（m佼u）：齐等。造化：指天地、自然界。
[26]郭象：西晋哲学家。好老庄，善清谈。悬河：形容说话滔滔不绝。
[27]六十四卦：《周易》中的八卦，两卦相重成为六十四卦。
[28]《庄子》：也称《南华经》，道家经典之一。
[29]凡：共。
[30]重华：虞舜名。
[31]放勋：唐尧的称号，一说是尧的名。令：善；美。令子：犹言佳儿，旧时多用于称美他人之子。
[32]窃议：私下议论。
[33]课：考查；考核。谪：责备。
[34]具：通“俱”。都；完全。
[35]化：死。
[36]令誉：美誉。越超：超出；胜过。
[37]荫（y佻n）：封建时代由于父祖有功而给予子孙入学或任官的权利。
[38]三公：见张酺《敕子》注释[2]。
[39]蔑：无；没有。尔：词尾。
[40]布衣：平民。后来多以称没有做官的读书人。寒素：家世清贫。
亦指家世清贫的人。
[41]前车：比喻可以引为教训的往事。
[42]立境：指三十岁。《论语，为政》：“三十而立。”
[43]下帷：帷，室内悬挂的幕。“下帷”常用作闭门读书的代辞。
[44]捶挞：鞭策。志：王僧虔的儿子。
[45]冀：希望。
【译文】
我知道你怨恨我不许你学习，打算自我勉励，或者说闭门读书来欺骗自己，或者另外选择好的学业，况且能够有所感慨，也可安慰自己这一生。只是我屡次听到你的这种高调，却未看到实际效果。你请求顺从先师，听取你的言论，观察你的行动，希望这样不再虚度一生。我没有听信你的话，不是徒然的啊！我往年有意从史中取《三国志》聚置床头百来天，再改变学业，接近玄学，自然应当和史稍有差错，但还是没有接近相似。东方曼倩有话说：“谈何容易！”见亡于玄志，为之心情畅快；为之从中抽出专看一书，能够转通数十家注解；从年少至年老，手不释卷，还不敢轻易这么说，你打开《老子》一书卷头五尺左右，不知道王弼说的什么，何晏说的什么，马融、郑玄的学问有什么不同，体例怎样辨明，就汲汲于清谈，自称为谈士，这是最危险的事。假设让袁令要你谈论《易经》，谢中书提出要你谈论《庄子》，张吴兴问你有关《老子》的内容，你真正可以再说不曾看过吗？谈起往事如同有所指，前人能够破解，后人应解不解，就输睹了。况且论注一百家，荆州就占有八套；又才性四本，声无哀乐，都说的是家中人口，实际上就如同客人来了有所陈设一样啊。这些你都没有经过耳闻目睹，哪里有不整治厨房，就打算邀请宾客的呢！就如同张衡想着和大自然齐等，郭象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如果他们不亲自勤劳辛苦，又怎么能到这种地步？你曾经没有窥视其题目，没有辨明其宗旨所向，《易经》六十四卦不知道什么名字，《庄子》一书有些什么篇名，内外八帙所记载的共有几家，四本的名称以谁为长，却成天欺人，别人也不受你欺骗啊！由于我不学习，没有什么用来教训你的，但是虞舜无严父，唐尧无佳儿，也各自由他们自己罢了。你们私下议论，也应当说：“阿越不学习，在天地间可以自由嬉戏，为什么忽然自我谴责？幸亏赶上盛时来追逐岁暮，何必有所减呢？”你只见到他一耳不全罢了。假令我学业如同马融、郑玄，也一定很不一般；再加倍不如现在，也一定大减。导致这种结果有一定缘由，是从自己身上来的啊！现在壮年人自己勤劳数倍，胜劣赶上我的，世上这样的例子到处都是，你足够知道这一点，我不再详细说了。我活在世上虽然缺乏德素，但要再推究人间数十来年，虽是一旧物人，或者比你们强数倍了。就是死了以后，如果自己没有指挥调遣，又有谁再知道你们事情的。家中也有从小就负有美好的名声、到了二十岁左右就远远超过一般人的，在那时王家门中，子弟优秀的就如同龙凤，差一点的也还如同虎豹，失去祖先功德的卫护以后，哪里还有龙虎之议？何况我不能为你们留下可以依恃的功德，你们应各自努力！或者有人虽然一身任过三公之职，但最终却默默无闻；而有人虽然出身平民，家世清贫，但达官贵人也对他弯腰致意；或者父子两代贵贱悬殊，兄弟两人声名相异，这是什么原因呢？是一生读数百卷书罢了。我现在后悔无所及，打算用一些可以作为教训的往事来警诫你们今后的作为。你正进入而立之年，才从政做官，加上有家室拖累牵役的影响，何处再能像王郎时一样闭门读书呢？
只能作人世中学取以度过一生罢了。你试着再三思考，不要隐讳我说的话。同时鞭策你兄弟王志等人，希望万一未死之间可望有成就的，不知道是不是有益？分别在于你们自己切身而已，哪里再与我相关呢？鬼只知道喜爱深松茂柏，哪里知道子弟毁誉的事情。因你而有所感受，因此稍微抒发自己的胸怀。
【评析】
王僧虔在这篇家训中勉励儿子闭门读书，不能只求一知半解。他认为张衡思侔造化，郭象口类悬河，是他们勤劳辛苦的结果。他主张儿子们应当各自努力，发挥个人内因的积极作用。家训中一些深刻的道理，用浅近形象的比喻道出，读之发人深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