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件事最受气的不是杨家、不是那些家中有女的汉臣,而是那兢兢业业替皇帝镇守北疆的怀宁王,他随军离开大都已有三年,这次不知是何缘故,陛下发来六道金牌要他速速回上京,有要事相商,把人家从万里之遥的北疆骗回了大都,非说要送个媳妇给他,送就送吧,他乃堂堂孛儿只斤氏子孙,身份无比尊贵,莫说送他一个,就是一车他也受的下。只是让他惊愕的是,皇帝大叔竟然送个汉女给他,这是要气死他吗?哪里得罪陛下了要如此待他,回来的这些日子他暂居宫中,日日沉醉酒宴,拒见那些个汉家女。
元贞皇帝本以为朝廷里的那些汉臣多少都会积极响应他下达的命令,将自家闺女都送入宫来让他好好审度一番,结果每日都有大臣推脱自家女儿或是偶然小疾、或许配良家云云,还纷纷举荐了左丞相之女,把人夸得简直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更好的汉女一样。皇帝一边气急败坏,一边又不好再拖延时日,明明说好了要送人媳妇,人家回来都快半月了,媳妇的人选还没定,传出去太丢面。皇帝一拍案,就定那杨家小女得了。
可怜了杨灼自以为说动了祖父、父亲不让她参加竞选,只是亲人肯作此罢休,那些官员却早就把她给卖了。
一道圣旨从大明殿马不停蹄直接送入杨府,杨灼接到圣旨的顷刻脑子一片混沌,听不清宣纸公公在说些什么,也看不到家眷们当面对她的指指点点,像个木头人似得接过圣旨,却怎么也看不清上头的字迹,唯一能识得得是那鲜红的皇帝金印。
“小姐,你还好吧?”绿竹十分担忧地看着小姐,前两日还听说老太爷和老爷已经打消将小姐送入宫的念想了。还想说小姐果然聪明,怎么今日得来这么个结果?
“我没事——”她纤弱的手里紧紧攥着圣旨,腿脚还没站稳便昏了过去。
这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可不得昏一昏已示她内心的憋屈么。
同样接到圣旨的怀宁王不仅把酒宴砸了个稀巴烂,还跑去大明殿跟皇帝吵了一架,要说天底下没人敢对皇帝说的话有所质疑,更别提吵架了,可他就敢,就仗着自己是元贞帝的亲侄子,他就敢闹上金銮殿。
可不管他怎么闹,木已成舟,圣旨都下了,您还让陛下怎么着啊?
怀宁王是个军功赫赫的王爷,他可不比那些圈养在上都的贵族公子们,整天混在女人堆里怕是连马背都翻不上了,皇帝那里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没得商议。
可他气啊,这股子憋屈非得找个冤大头泄恨不可,可他找谁泄恨去?对,就找那要嫁他的小娘们,不是要嫁他么,等着吧,看他不把对方给吓死!
蒙古人天性豪放,最烦汉人那套繁文缛节,更别提什么三书六礼,头一遭上姑娘家按礼法来说是要送拜帖的,人肯不肯见一面还两说,总之规矩是不可坏的,否则直冲冲跑人家里头见人闺女传扬出去那是要毁人清誉的。
怀宁王一介武将更不别指望他能想到这些了,提着弯刀领着一队蒙古铁骑直奔内阁大学士府上。这速度出奇的快,半道上还遇上了前去宣纸的公公,公公是见过世面的,一看这王爷提着刀去的方向分明是杨府,忙跌下马车拦着他去路。
“王爷留步、留步——”张德轩慌里慌张连跑带滚的拦了怀宁王的座驾。
“大胆奴才,竟敢惊扰王爷座驾?”大声呵斥来人的是怀宁王贴身侍卫野狼。彪悍的身躯穿着铠甲军装,十分霸气。
“王爷可是要去那内阁大学士府上?”老奴才胆都吓破一半了,可谁让他撞见了这事,不拦住铁定是要出大事的。
“你这奴才倒是有些眼力见,不错,本王正是要去杨府会一会那了不起的汉女!”要做他孛儿只斤.海山的女人,没几把刷子可不行,他得赶在大婚前先去验验,没准还能找出些岔子好跟皇帝那儿退货。
张德轩吓得赶忙上去抱住王爷的腿呜呼道:“万万不可啊王爷,咱这是大都,凡是都得讲个礼数,这可不是蒙古草原那会子随性自由,您要进出谁的帐子都无人阻拦,汉人把规矩看的比命都重要,您要是这么鲁莽冲上人家府里面见人家姑娘,弄得不好那闺女可是会被流言蜚语逼的一命呜呼的呀!”
怀宁王脚下一用力便把这老奴踹出几步以外泥土地上,他用衣袖擦了擦那发亮的乌皮靴,咧嘴一笑:“如此说来本王就更该去了,她要真能一死了之,也就少了后头这些糟心事了。”
张德轩绝望地望着那一队铁扬长而去,心里不免惋惜,这些个蒙古人到底还是融不进汉人文化。
所有人都聚在影月楼看热闹,那可是皇帝赐婚,府里的二夫人、三夫人,二小姐、三小姐、小少爷都赶来看个究竟。可主屋内只留得老太爷、老爷和大少爷以及伺候大小姐的丫头绿竹。
绿竹给大小姐喂了颗九华玉露丸,众人忧心忡忡望着雕花床上弱不禁风的女子,仿佛这一道圣旨就是催命符,陛下这道圣旨如此仓促,杨府一家子委实没来得及做些心里准备。
府里正是杂乱的时候偏是不赶巧地闯进黑压压数十名高大魁梧的蒙古兵,吓得管家当场腿软跪地不起。蒙古兵所到之处一众老妈子、小丫鬟、家丁小厮们无不跪地膜拜,深怕一个不小心冲撞了贵人。
怀宁王一行人所到之处视若无人,竟没半个人站出来迎一迎客人。
“这里管事的人都哪去了?找个做得了主的人过来!”怀宁王剑眉紧缩,英气的脸上因为愤怒显得十分暴虐。
野狼这就提起脚下瑟瑟发抖的老奴凶狠地问道:“说,你家大小姐在什么地方?”
被一把提到半空的管事妈妈哪里见过这般凶恶的人,加之这些还都是蒙古人,个个身强力壮,那胳膊足足有她大腿那么粗,七魂都去了六魄,苦苦哀求军爷不要杀她。
野狼一把将管事妈妈摔在地上:“马上带路,否则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怀宁王抽出雪白的锦帕在他那把弯刀上来回擦拭,那刀尖无比锋利,杀人怕是一刀便可毙命,刀法快些的话那人还能少受些痛苦,想到这,管事妈妈不由得身体瑟瑟发抖,也顾不得身体哪里疼痛,赶紧给军爷们带路,火急火燎地往影月楼走去。
府里其他别院的夫人小姐们听说蒙古鞑子闯进府里来了,都吓得紧闭窗门不敢出来凑这份热闹,反正来人找的是杨灼,有晦气大可以找那位大小姐去,可别连累无辜才是。
杨灼才刚刚清醒,稍有余昏地扫视了一圈环境,见父亲、大哥和老太爷都在屋子里守着她,忙慌乱地爬起身。
“灼灼你别动,身体还很虚弱,先躺着吧。”杨言是她亲大哥,是这个府里唯一待她最真诚的至亲,杨灼眼底露出一抹绝望,转眼间又变换成寻常的模样与父亲他们对话。
“灼灼刚才一时情急,让爹和老太爷担心了!”是啊,任凭她如何才学兼备,遇上这等打击难免会沉不住气,到底还是个孩子呢。
“孩子,这件事爹明日上朝会去向陛下问个原由的,兴许……还能有转寰的余地。”可这后半句他却压低了声音,在杨灼看来,这件事已成定局,哪里还有转寰的余地。
杨灼正要说些什么,闺房的大门被人一脚踹了开来,外头耀眼的日光射进来刺的杨灼睁不开眼。
“什么人,如此不懂规矩?”杨言率先发问,只见门口一高大健硕男子满头的蜈蚣辫,左耳挂着一只镶嵌着黑宝石的耳饰,剑眉入鬓,双目炯炯有神,如烈焰般明耀,英挺的高鼻梁下是性感的薄唇,身材硕长,比起身后那些彪悍如巨人的官兵,显然这位官爷出奇的英俊神勇,看模样……这人——是蒙古人。与身后一群人的衣着上有些不太一样,虽说此人也身穿金革铠甲,但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谁是主谁是仆。
“哼!你们这些迂腐的汉人就是臭规矩多!”蒙古官爷将弯刀交给身边随从,很不符规矩地进了大小姐的闺房,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刺刺走到这间屋子唯一的女人身边去。
绿竹直觉这个人会对小姐不利,虽然心里怕得很,还是挺身而出护在杨灼身前问道:“你是什么人,这里是丞相小姐的闺房,你一个男子怎可随意进入女儿家闺房?”
透过绿竹,杨灼看清来人的面容,比起外头传扬的可怕蒙古人来说,面前这位已经算过分好看的一个了。
“这位军爷,你这样冒失闯入小女闺房,怎么说都是于理不合的,还请看在老夫的薄面上咱们借一步说话可好?”来人如此嚣张,这让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丞相父子不敢随便冒犯,何况这个世道汉人就是低人一等,尤其在蒙古人面前,那可都是夹着尾巴过日子呢。
“借一步说话?你有话在这里说就是了,有什么借一步两步的?”这人透着一股子不满,从话音中杨灼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对牛弹琴。父亲明明意指他冒犯了自己,要求他有事出去谈,偏还是个听不懂话里意思的草包。
杨灼眼底闪现的那一丝嘲讽偏不巧被这个蒙古人尽收眼底,这个小丫头居然敢轻蔑他,这是件很伤他自尊的事。只见他一把将挡在他们中间的绿竹推去一边,一伸手便掐住了杨灼白嫩细长的脖子。
“呀——”众人惊呼,杨言当及想去跟那野蛮的蒙古人拼命,谁知自己被不知何时闯进来的蒙古兵给死死制服在地。
“你究竟是什么人?”杨灼被掐的快要透不过气,天知道她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些天净是跟蒙古人牵扯上了关系。
“怎么,皇帝给你送圣旨的时候没顺带给你送副画像来?好好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本王就是你要嫁的男人——孛儿只斤.海山!”他是怀宁王?只觉两眼有些发昏,偏这个男人对她如此不友善。
听到怀宁王的名号,这屋子里原本对他带有敌意的人统统跪了一地,诚惶诚恐地左一句‘不知王爷驾到有失远迎’有一句‘多有得罪望王爷海涵’……全然没人关心杨灼此刻还被这野蛮人制在手中。
杨灼快要无法喘气,一双手拼命去搬开那只如铁钳的手掌,废了吃奶的力气也是动不得一分。怀宁王见她脖子上被掐出一道深红血印,这才松了手,嘲讽的看了眼这个不起眼的汉女。
“还当朝廷送了个什么稀罕的美人给本王,今日一见实在大失所望,就你这模样若是跟我回北疆,怕是活不过三日吧?”北疆,那可是中原人望而却步的人间炼狱,常年都是奇寒酷暑,风沙弥天,好好的人去了那里不是冬天冻死就是熬不过夏天酷热。
杨灼瞪着铜铃般的大眼,心里暗自盘算,嫁给这个蒙古鞑子就够遭罪的,这人居然说要带她回北疆?
“王爷既然对小女大失所望何不秉承陛下,将小女剔除赐婚名单呢?”平日里她什么风浪没见过,总能静下心来一一对付过去,独独这回,对上了个蒙古王爷,还是个好无文化可言空有一身武力的莽夫,她急了,狗急了还跳墙,她只能出此下策为求自保。
杨灼看似好意提醒,却不知怎地又惹怒了这位爷,只见他瞬间抽出随从手中的弯刀架在她细嫩的脖子上,那血印还未退去,现下又要多一道刀疤么?
怀宁王眼神中透露出的阴冷让杨灼不寒而栗,他一字一句告诫她:“你既是皇帝选中的人,本王自会接纳,只是日后你是生是死全掌握在我手中,放心,我有的是办法将你从我身边除去!”这番话只有杨灼一人听到,这把弯刀从她脖间缓缓升起,停留在她眉心的一瞬,杨灼直躺躺昏倒在地。
“小姐!”
“灼灼!”众人再度慌了手脚,怀宁王望着地上脸色苍白的女子,嘴角上扬,带着一抹不怀好意的冷笑领着那一众铁骑离开了杨府。
一日之内小姐昏了两次,这哪里是赐婚,分明是要送命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