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大元朝真不知是她之幸或不幸,人如其名,灼灼其华,她乃当朝内阁大学士之孙女、父亲又位居高位官拜丞相一职。世道再炎凉以她的出生怎么也该是一生荣华富贵的,谁能想新皇登基,全然不把汉人放在眼里,朝中更是有一大批汉臣被革了职驱逐出京,新皇更是翻出旧账要拿一干朝廷老臣狠狠整治一番,这里头也牵连了内阁大学士杨炎龙,杨家几代忠烈贤良,没成想新皇却送给朝臣如此厚礼。
杨家小女杨灼,再有一年就该及笄了,偏是这乱世之秋,她一个书香门第世家小姐,对蒙古皇帝的独断专横虽极度不满,无奈一介女儿身,只得身居闺阁安分过日子。等着爹娘给她寻户良家,这一生大概就那么平平淡淡的过去了。
这日,和风日下,杨家倒是贵客迎门。大小姐的贴身婢女绿竹正提着精致的八宝琉璃食盒匆匆回小姐别院。绿竹自幼跟着大小姐学文弄墨,到不比一般粗使丫头愚笨,即便听到天大的事,那也是宠辱不惊,神行自定地先回去禀告大小姐。
影月楼
绿竹进了院子,四处寻找小姐踪影,目光锁定在西边那处半开的书房处,忙不急地走了进去,顺手关门时又将脑袋探出去四下观望一番后才施施然将门关上。
此时的杨灼手提一支细小羊毫毛笔画着她平日里最为喜爱的仕女图,画纸上的人物在她笔下栩栩如生,仿佛真实存在一般,甚是好看。许是光线忽然渐暗,杨灼微微皱眉问道:“没见着我正在作画吗?为何关门?”她并没有抬头去质问谁,因为她的眼里只有这幅大作,半点不得差错。
“小姐,绿竹有话要对您说!”说罢,这一身素色罗裙的俏丽人儿把脸凑到小姐耳朵边上,单手遮着悄悄说了几句话。
许是被这话震慑到了,提着墨笔的小手有一丝颤动,一滴墨汁在雪白的画纸上渲染开来,因为这一个墨点似乎整张画稿都作废了。
绿竹不动声色退居小姐身后静静观赏她,大小姐虽久居深闺,行事作风也不比其他夫人生的那些个小姐那样爱显摆。在这府里,最受太老爷喜爱的除了大公子杨言以外便是这位嫡孙女了。
杨灼——其名源自诗经那句“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也正如老太爷所期盼的那样,大小姐生的清丽动人,四书五礼六乐不在话下,早先年还跟同朝为官的尚书大人打趣说要将这大孙女定给何家公子,何家这些年虽没上门下娉,到也把这玩笑话当真了,就等着杨家这位嫡女年满十五,过了及笄之年就请媒人过来下娉。
杨灼耳畔依然回荡着绿竹那些骇人听人的话——“朝廷要给怀宁王赐婚,皇帝属意汉臣子女,几位大人前来劝说老太爷将您举荐出去。”
朝廷赐婚倒不是稀奇的事,只是赐一个汉人家的女儿给蒙古的王爷,历来没有过先例,要知道大元朝从世祖在位期间就轻贱汉人,虽没有禁止蒙汉通婚,但一个蒙古贵族若是娶了汉家女子,那是会被笑话的。这皇帝是有多不待见那位王爷,非找这么个法子给人难堪,关键还牵扯上了她区区一介小女。
“绿竹,老太爷告病在家有多久了?”如非朝廷波动太大,这些大官们平日里避嫌还来不及哪里敢聚众跑来府里议事?
“已经一月有余。”绿竹定定地回答。
“爹那里可有异常之处?”她问的是朝上之事,而绿竹也相当聪慧,随即回答道:“伺候老爷的香儿说,最近老爷呈上去的奏折都被那些****的蒙古朝臣们给弹劾了回来,老爷近日来十分郁结。”
身为两代元老的内阁大学士被逼得告病在家不得参与朝政,父亲虽为丞相,却屡遭朝廷鄙夷,她隐隐觉得这次的赐婚,自己难逃干系。
灼灼虽满心忧虑,但她十分懂得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即便内心澎湃如潮,表面也能佯装的泰山崩于前而不乱分寸。
“小姐……”绿竹担忧地看着她,分明还只是个需要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年纪,却担负着许多常人不能忍之事。
“嘘!把你刚才对我说的那些话都忘了吧!”这个府里,自从娘亲过世,虽说一大家子过的甚是和睦,其实背地里互相暗算的事多了去,她是明白这些道理的,这些年的隐忍、避嫌才让她勉强过着舒心的日子,万不能因为一两句闲言碎语让人拿了话柄去。
“是,小姐。”
绿竹静静站在一旁为小姐研磨,只见她顷刻间又跟没事人一样继续作画,赐婚之事若真落到她头上,那要如何是好?
晚膳过后,其他房的夫人小姐们各自散去回院落,独独杨灼被留下,内厅之上只见老太爷愁眉不展,父亲又是思虑不安的模样,她佯装一无所知的问了声:“老太爷,爹,你们叫灼灼留下可是有事相告?”瞧她煽动着那双像蝴蝶翅膀似得睫毛,一时间居然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咳咳——”杨老爷清了清嗓子,又湛湛地瞧了眼老太爷,好像要请示什么一样显得很是慎重。
“灼灼,爹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爹,您有事吩咐就是,何须跟女儿商量呢?”她向来是个懂事的孩子,所以杨老爷对这个年幼丧母的女儿格外疼惜几分。
眼前的人,发梳两边垂耳髻,左右各戴同色同款金步摇,那坠下的珠子碰撞一起发出清脆的银铃煞是好听,穿的是淡粉色织金碎花的小褂,配一条及地藕荷色襦裙,典雅有宜。
“是这样的,皇帝陛下有意为怀宁王选娶一位汉家女子为妃,寓意蒙汉修得秦晋之好,朝中汉家女儿也是有几个的,只是……”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只是爹想让女儿也参加竞选?”其实哪里有什么汉女人选,嫁的可是蒙古王爷,蒙古人是何等彪悍、猖獗,谁家敢把女儿送羊入虎口,在者,谁也不敢拿自己身家性命寄托在赐婚这事上,蒙古人性情暴虐,若是一句话说的不当,落得个满门抄斩岂不是祖宗都给连累了?
“灼灼,你爹毕竟为人臣,很多时候身不由己,这件事还需要听听你的意见。”可见,这两位还是对她有所顾忌的,若换做心肠狠硬些的家人,只怕并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老太爷,爹,这事你们多虑了。女儿愿意去竞选,身为杨家的儿女,灼灼只恨自己一介女流,文不能考取功名替爹解忧,替朝廷效犬马之劳,武不能弯弓射箭抵御外寇。娘亲早逝,是老太爷和爹对女儿多加疼爱,女儿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亲恩,现在不过是让女儿去参加竞选,就算女儿真被选中,那也是光耀门楣的事,至于何家所谓定亲那不过是句玩笑话,我与何家公子并无深交,也不怕扫了尚书大人的颜面。爹,您不用担心,女儿定不会损了杨家威名。”这番话一出,老太爷和老爷越发觉得对不住这闺女了,小小年纪如此懂事识大体,惹得那两位心里五味具杂,很不是滋味,好像是要把亲闺女卖了一样懊恼。
这番话听着定是觉得这女儿生的好,孝顺、有见识。可细细一琢磨,这孩子自幼死了娘,府里的姨娘姐妹待她十分不善他这个当家的是知道的,年纪这么小就要送去给蒙古鞑子做新娘,那不是要了她的小命吗?再者,她跟何家公子的姻缘既能说是笑话也能说是正经事,人家明明说了等闺女过了及笄就来下聘,你这猛不然地就要把人家定下的媳妇送别家去,这不是抽人大嘴巴吗?尚书大人何等要面的人,哪受得了这个气,日后保不齐闹成什么样呢。
他能想到的老太爷定然也想到了,只见他眉头紧锁微微摇头,叹着气冲她回了回手:“灼灼,你先回去休息吧,此事容我跟你爹商量商量。”
“是,灼灼告退。”她微微向两位福了福身,变不急不缓地退了去。
守在门外良久的绿竹见小姐出来是在紧张的很,恨不得冲上去就问情况如何,却顾忌人多嘴杂,忍了一路回了院里退去了两名小婢,又重重关了门才上前问个仔细。
灼灼坐在铜镜妆台前,缓缓卸下头上那对凤凰于飞的金步摇,放置手心把玩一阵,不急不慢说道:“知道这对金钗从哪来的么?”
“那是夫人身前最喜爱的头饰,后来赠与小姐您了。”只是不明白,现在的话题跟这对钗子有何关系。
“这对金钗可是我娘和爹的定情信物呢,当年娘在庙会上丢失一支金钗,是被爹捡到的,他寻了好几日才打听到金钗主人是谁,自此才牵扯出一段姻缘。”她自顾自的说着当时的景象,那般生动,好像她也在现场一样。
“小姐,绿竹还是不明白……”您到底在说什么——
“我今日特意戴了这对金钗,为的是勾起爹的记忆,让他记得当年娘亲临终前嘱托他护我一世周全的遗言。”绿竹听的一愣愣,她敲了敲自己脑袋,实在不解一对金钗还能起的了这么大的作用?
“好了,你还是别想这些了,替我沐浴早些休息吧。”绿竹不由叹口气,不知道是自己太过愚笨还是小姐太过精明,罢了罢了,不想了,她还是相信小姐能够化险为夷的。
杨灼望着绿竹那一头雾水的憨傻模样不由得笑了笑,但愿事情如她所料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