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命运负我,而是我没有放手一搏。
——刘云曦
我躺在ICU病房的床上,脸上的呼吸机面罩正将供以生存的氧气源源不断地压进已经不知道作用在何处的肺里,虽然我已经不止一次想把它拔下来,然后……好吧,我也不知道他们是用面罩给我供氧还是直接把管子插进了那个破风箱。
反正我现在的情况很不好。
我跟着病床旁边那台监测心跳的机器嘀嘀的声响,数着自己的心跳,打发着时间,这是我患病以来最喜欢干的事情。病房里除了我没有一个人,所有的医生都在隔壁房间分析着我刚刚的检查报告,讨论着如何将我从死神手中抢回来,不过这么久都没个结果出来,不用他们说,我都能猜到八成是病情加重了吧。
唉,意料之中罢了。自从离了职业联赛来到这里进行治疗,就没见到情况有好转过,癌细胞一直在扩散,扩散,永无止境的扩散,从我的肺扩散开来,占据着我的身体,吞噬着我的生命。到现在,我甚至已经能看见死神向我招手。
不知道是否是快要死去的缘故,我常常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嗯,就像是看走马灯一样,我像个局外人看着过去的一幕幕在我眼前回放,我看见以前的那个我平庸而懒惰:书读不好,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看上去在游戏方面有专长,是顶级玩家,可是混到了职业联赛,既不是全明星又不是潜力股,真是失败……我终于明白,不是命运待我苛刻,而是我并没有放手一搏。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这群医生就不能留个人在这里看着你们的重症病人吗?就算是哑巴云牧也好呀。我在心中不满地抱怨,要不是我躺在床上动不得,还无亲无故,我非得投诉你们这群不负责任的医生不成。
忽然我觉察到有人在我手心点点划划,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人在我的手心里敲打着摩斯密码。嘿!说曹操曹操到,哑巴云牧终于来了,这个世界上也只有这个哑巴会用摩斯密码和我交流。过了许久,我才读懂他想和我说:有人来看我了。
人?谁?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儿,退出俱乐部,躲到这个海边小城养病之后,除了长相各异的医生,再也没人来看望过我,毕竟在职业联盟里,我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还有谁会特地来寻找我呢?又有谁会记得我呢?
还没待我询问云牧,忽有人惊喜地嚷道:“刘哥!原来你躲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去!这谁家的熊孩子,这么没素质,不知道这里是医院这里有病人需要静养啊?瞎嚷嚷啥。我在心里不满地嘀咕着,艰难地睁开眼睛寻找那瞎嚷嚷的熊孩子,只看到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子——也许是我整天与白色交往的错觉,抱着一捧花束站在病房门口。也许是因为那束花都是真的,哑巴拦住男孩子,示意他把花放外面再进来。
不知道那熊孩子是真不知道真花不能带进病房还是明知故犯,非要往里闯,哑巴死死地堵在门口,寸步不让。男孩子费尽口舌想把花给抱进来,可惜挡在他面前的是个哑巴——现在看来似乎听力也不怎么好,像跟大木桩杵在门口。总之两人无法既用语言交流达成共识,又谁都不肯退让一步,就在病房门口大眼瞪小眼干着急。
两人对峙了许久,在云牧的冰封射线的猛攻以及绝对零度领域的压迫下,男孩子丢盔弃甲一败涂地,只得乖乖的把花放在病房外面,又在云牧的监视下全副武装好才被放了进来。
看这架势,如果不是哑巴如今只能坐在轮椅上,我毫不怀疑刚刚这熊孩子嚷嚷时他过去就是两巴掌。
熊孩子在我身边坐下,小声地对我抱怨:“刘哥,你的看护医生真凶残。”
凶……残?虽说哑巴天天板着一张扑克脸,但和凶残应该扯不上什么关系吧……不过凶残好呀!不凶残哪能镇住你这毛头小子!
“诶……你瞅你这病房里死气沉沉的,我本想拿束花进来,谁知道那凶残的废人医生死活不让。诶?刘哥你好些了吗?”
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你瞅我这样子能好到哪去啊?还有啊,你是白痴还是智障?老子得的是肺病,你丫还把花拿进来,想谋杀啊你!
熊孩子沉默了许久,才想起来我这样子没法子和他说话,只好转过身想问问别人我是什么状况,可看到云牧那一脸“凶残”相又一个哆嗦,转了回来,十分尴尬且无奈地说道:“刘哥,我还是和你聊聊天,说说这些年大伙儿的情况吧。”
于是,他在没有征求到我和云牧的同意的情况下,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这真是奇怪,他怎么忽然就不怕云牧了呢?
不过他脸上虽然写满了对我久病在床的同情,可是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关心与怜悯。我甚至看到,他眼中有一抹狠戾的光时不时一闪而过。
希望是我疑神疑鬼,而非来者不善。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虽然叙述的顺序有些混乱,不过我还是从中大概了解到了我退役后那帮家伙的情况。我离开俱乐部之后,队长也由于年龄过大手速明显下滑而退役。失去两名老将并且没有合适的替补人员,成功掉出出局线,并且久久没法再回到赛季。
就在俱乐部即将解散之际,全息系VIRTUAL-WORLD成功研发并上市。俱乐部揪住时机,入驻新型全息游戏LEGEND①。没有了手速的限制,再加上从一开始就注重全战队的整体水平培养,LEGEND职业联赛一开始他们就脱颖而出,成为联盟中一支赫赫有名的队伍。
看来这些年大家混的都还不错,可惜,队长看不到了,我也看不到了。
忽然间,熊孩子脸上的表情像耍戏法般由一脸微笑变成了满面狰狞。他凑到我跟前,一字一顿地说:“可惜了,这一切居然没有让你亲眼看到。”
“居然没有让你亲眼看到我是如何超越你和你选中的人,把他踩在脚下侮辱!”
“我当年本来可以,本来可以……!你个废物,你本来可以和原来一样缩在角落当你的隐形人的,你开什么口?你为什么要开口?你说什么我不够格?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不够格?!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他咆哮着,激动得几乎要把我从床上揪起。哑巴见这架势不对,连忙按下旁边的警铃,然后伸手就去拦着熊孩子。熊孩子也不知是不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竟一点都没有害怕哑巴,反倒伸手去推。哑巴也不惧面前这人是否比他更健壮,死死拽着熊孩子把他往一边拉。熊孩子猝不及防被他拉了个踉跄,立即稳住身体后就把他往后扯。哑巴可不是双腿着地的角色,屁股下的两个轮子也不是固定住的,被他这么一扯,差点撞到我病床上来。
“住手!”
忽然外头传来一声厉斥,紧接着以我的主治医师黎医生为首,进来了一大群白大褂,瞬间把病房挤得满满的。熊孩子被这声斥吓得不轻,显然他并没有料到居然还有别的医生看护我,而且阵容是如此豪华。他赶紧松了手,红着脸,低着头站到了一边,手局促不安地绞着衣角。黎医生使了个眼神,立即有几人上前把熊孩子带了出去,又有几人把哑巴扶好,推了出去。
一群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一会儿,拥挤的病房里只剩下我和黎医生两人,她面带歉意地对我笑笑:“抱歉,是我看护不力,让您受惊了。”
就是,让哑巴一个人看着我这算啥回事嘛,太不像话了!我愤愤地想,不过看在你黎大美女的面子上,就原谅你们好了。
她走到床头那台硕大的VIRTUAL-WORLD旁边,说:“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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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RTUAL-WORLD】
晚阳斜挂,染红一江碧波。水天苍茫,天地间一片寂静,寂静中,我觉得我如蜉蝣般渺小。我沿江岸踱步,思索着黎医生方才的话,有些惘然。不觉间已行至码头,在一片霞光中,我看见云牧坐在码头的台阶上,双手环膝,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江面出神。
我走上前,正想打趣他又准备吟诗作赋,叹人生兴衰,忽然发现他脸色和平常不一般,恰巧我又不是会安慰人的主,而会安慰人那位正坐在这里伤怀。只好一只手轻搭在他肩上,在他旁边坐下,陪他看滚滚东逝水。
过了许久,我实在受不了这闷死人的氛围,明明夕阳无限好,为啥阴魂满地跑,我推推哑巴:“哑巴,你怎的了?”
谁料他忽然把脸埋进了臂弯里,我惊了一下,还以为老哑巴哑巴地使唤他伤了他的心,正准备道歉,却听他猛吸了几口凉气,抬起头来,声音嘶哑地说:“我没事。”
“那孩子跟你很熟?”他忽的转过头来,问我。
“呃……”我当场被噎在原地,正想说我都不记得有这个人,可往事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几乎要将我溺亡。我深吸了几口气,才缓过气来,思索着该从何说起这段往事,哑巴已经伸手堵住我的嘴,轻声说:“不愿想起就不要再说了,是我的错,抱歉。”
我知道他为我好,可话到嘴边,又怎的刹住不说。
“也不是很熟,因为一点点小事似乎得罪了他,谁想到这小肚鸡肠的玩意儿能记着那么久不忘。”
说着就向后躺去,腰磕到石阶方知这是坐在石阶上,无奈只好将手肘放在上一级台阶上支撑着身体,眺望着远方。太阳被江水吞了大半,可他喷吐出的火焰点燃了天上的云朵,烧红了半边天。日薄西山,仍如此辉煌,那么人有何不可?
我望着日落处怔怔想,忽然间,一个骇人的念头冲上我的脑门,它太疯狂,疯狂到我都觉得它应该立即消失,可它又是那么诱人——特别是对于即将离开这个世界又那么热爱游戏的我而言。于是它保留了下来,捞佬占据在我的脑海中,直让我相和旁人倾吐一番。
这苍穹之下,只有我和哑巴二人,不与他说,还能与谁言?
我用胳臂碰碰他:“哑巴,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