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从窗户钻了进来,好奇地在房间里溜转一圈,调皮地在电脑屏幕上跳跃。电脑前整个人都无力地陷在轮椅中的青年云牧,被这阳光晃花了眼。他垂下眼帘,抵挡着这眩目的阳光,慢吞吞地将轮椅挪到窗边,正准备拉上窗帘时,无意一瞥,发现在一片光华中,一个嫩绿的小脑袋从窗边探了出来。
嗯?墙根那株青藤不是去年冬天就被冻死了么?怎么这么快就……
他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决定去院中看个究竟。
骤雨初歇,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清新的气息,和在微咸的海风里飘来,让人精神一爽。春阳正好,整个院子被尽数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明中,满院姹紫嫣红,都在这温暖的时刻舒展着冬日被冻僵的身肢。就连云牧房间窗下的光秃秃的墙根,旧的枯藤已被清走,娇嫩的新藤又蜿蜒而上,爬到了他的窗边
看来春天是真的来了啊。
云牧窝在轮椅里,闭着眼享受着春日晨光带来的温暖,用尚能自如活动的左手轻轻捏按着即将失去感觉的右臂,又想到常年缠绵病榻的肺癌患者刘云曦,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惆怅。
那么,我们的春天又在哪呢?
云牧在心底小声地问自己,只是不知何日才能回答。
忽然,院外传来母亲的急呼:“伢子,你怎的自个儿就跑院里来了,你要是嫌闷,等妈回来推你出去转悠嘛。”
云牧摇着轮椅转过去,看见母亲挎着大单肩布袋子,手上还拎着各式各样的小袋子,应该是去大采购回来。刚进屋门,卸下大包小包,又立即心急火燎地跑出来,推住云牧的轮椅。
“难得你不用一早去医院,妈带你去坝口上转转。”
云牧见着母亲不管不顾只围着他团团转的样子,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母亲才五十出头,可生活在她脸上刻满了雨雪风霜,让她看起来比同龄的老太太还要老迈上许多。由于终日操劳,她的身形狠狠地瘦削下去,瘦得似乎只剩一层皮包裹着那一具一压就会彻底散架的骨架。云牧歪着头,斜靠在轮椅背上,眼角的余光偶然扫到母亲的手,那一双曾经白皙且光滑的手,如今布满了老年斑,浅棕色的皮紧紧皱缩在一起,看上去就像院中老树干枯的枝桠。
母亲,终究是老了。瘦弱的肩膀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渐渐下塌,不知还能支撑多久,可他......
他看着自己仅剩一只手臂还能自如活动的身体,在心里长叹口气,闭上眼,不忍再看。可闭上眼脑海中尽是母亲头上的白发,像海边某种不知名的荒草,在风中摇晃。
荒草荒草,他用荒草来作比他和刘云曦,几分是诗意?几分是鼓励?是否还有几分是脑海中不断浮现的母亲的满头华发?
云曦云曦,又想到刘云曦。自受邀参与“海城计划”起,他就时不时想起刘云曦,不知是太敬业老惦记着这个病人的病情,还是和他惺惺相惜。
所谓“海城计划”,即利用通过某种方式将大脑对身体的收发信号转向构造虚拟三维空间①的设备,从而实现在虚拟世界中操控虚拟人物的全息VIRTUAL-WORLD②系统,缓解长期不能离开病床患者的情绪,调节患者的精神状态配合治疗。在此计划中,除去一直在现实世界中诊疗患者的医护人员,还需要一位在虚拟世界中一直观察并调节患者精神的医师。在这个计划中,云牧就是刘云曦的陪同医师。
不过只能一直坐在轮椅上的云牧也在VIRTUAL-WORLD中见证了奇迹的时刻。他始终忘不了那个下午,他在一片白光中醒来,紧接着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又能下地走路了。
他像获得了最珍爱的玩具的孩童一般兴奋得上蹿下跳,他在妹妹的眼中看到自己幸福得热泪盈眶。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对于一个久卧病床的人来说,能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就是最大的满足。
“呜——”
悠长的汽笛打断了云牧的思绪,曾经他是多么喜欢趴在大坝的栏杆上往闸口观望,现在只能老实地坐在轮椅里,想象着在轰鸣声中,闸门缓缓打开,海水汹涌地挤过闸口,推动着巨大的货轮缓慢前行。海浪拍打着船身,迸出苍白的水花,然而仅仅是昙花一现,便化作了泡沫,碾没在巨轮下。
每个人都是推动时代巨轮的海浪,即使最终都会变成泡沫,但有的英勇地与巨轮碰撞,发出惊人的巨响,有的还没碰到船身,就被后面追赶而来的海浪拍到,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汪洋中。他看着巨轮驶过后留下的一路泡沫,扪心自问,你,还有云曦,真的心甘情愿成为无声无息被碾碎的泡沫吗?
不甘心!
那还有什么理由不去拼搏一把呢,就算是一辈子都离不开轮椅,就算是再也没有离开病床的可能,也不能真就这样窝囊地死去。
“哥,妈,原来你们在这里。”
身后传来清脆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云昕来了,看来刘云曦的全身检查已经结束,他是时候回医院上班了。
果不其然,在母亲抱怨了一句“真是的,只让他照顾病人,也不让他这个病人好好休息一下。“之后,画着简练淡妆,扎着高马尾的云昕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轻声说:“哥,医院那边已经好了。”
云牧看着面前的云昕,依然没有习惯如今面前这位干练的女强人就是从前那个黏在他身后撒娇的小姑娘。命运把他冻结起来,身边的人都穿行而过,越走越远,只有他还在原地,想要追赶,想要挽留,却动弹不得。
他尚如此,那么与世脱离的刘云曦呢?被迫离开了他最爱的赛场,离开了曾经一起奋斗的人,他,又要如何才能回到赛场,与那群人再决雌雄?
云牧想着,手指动了动,敲下一串摩斯密码:走吧。
轮椅转了个方向,离大坝越来越远。是时候该回到医院里了,他对自己说,那才是自己的战场,那才是自己最后的归宿。
云昕推着云牧来到与刘云曦的病房只隔一堵玻璃墙的隔离间,云牧颤巍巍地把手放在玻璃上,看着墙那边只能靠各种管道维持基本生理功能的刘云曦,默默在心中为他祈祷。尔后在云昕的帮助下躺上病床,示意她可以开始了。于是云昕有条不紊地给云牧的身体连接上各种必须仪器,和往常一样微笑地扶着医用VIRTUAL-WORLD硕大的外壳,说:“哥,祝你旅途愉快。”
设备的启动按钮被摁下,VIRTUAL-WORLD慢慢前移,覆盖住云牧的整个头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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