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烟走后,鱼绾卿小憩一会儿,再醒来时,已快到申时,她身上多了一条薄毯,祖父鱼涣之正负手立在窗前沉思。
见她醒来,鱼涣之和蔼地笑了一下,问道:“怎么也不多睡睡?”
“祖父……”鱼绾卿轻声道,“这屋子凉,您来多久了?”
“刚过来,就刚才,没打扰到你吧?”鱼涣之小心道,“我就是想你了,阿胥他不让我来找你,听下人说你一连好久都没好好吃一顿饭了,现下看你,都瘦成一只筷子了。”
说着鱼涣之还指了指笔架上的一支狼毫,“喏,瘦成这样了。”
“您太夸张了,哪里就这样了?倒是您跟父亲,一把年纪了还要帮着我东奔西走。”
“你做得很好,燕京本就容不下鱼家,我跟阿胥恨不能多为你出力,否则你睡不好,阿胥也睡不好,我也睡不好。”
“祖父,”鱼绾卿顿了顿,柔声道,“如果我把二叔分出去,您会答应吗?您疼二叔,我虽不明白个中原因,但也不是看不出来,我只是想弄清楚,在您心中,二叔和鱼家哪个更重要。”
鱼涣之晃了晃神,见鱼绾卿神色认真,他一时有些想逃避,其实鱼从傅并非鱼家嫡出的二爷,是鱼涣之年轻时四处游历跟一位南疆女子生的孩子。
彼时,鱼涣之已经娶了正室夫人,南疆女子生下鱼从傅之后迟迟得不到名分,这才知道鱼涣之是有家室的,那南疆女子贞烈,一气之下寻了短见。
因此鱼涣之对这个孩子总是愧疚的,幼时也是惯着宠着的,渐渐的竟有些心术不正,生了觊觎鱼家家主的企图。鱼涣之察觉后为时已晚,故总是恶言相向,一方面为提点,另一方面也为他留条后路,在任何事发生之前,他色厉内荏地罚了,其他人再不便多说什么,在眼皮子底下总比赶出府好。
可是鱼从傅却不是值得提点的人,而眼前的女孩子也不是他插科打诨就能糊弄过去的人。
“真到了这种地步吗?”鱼涣之还是忍不住这样问。
鱼绾卿只是看着他,并不回答,眼神透着审视。他想起这个孩子容忍过的一切,他想起他曾经亲手将她拖入了这场无妄之灾。
那是他的罪过,他不应该让她再背负这种羁绊。
“罢了,一切都依你,只愿你给他一条活路。”他说。
那不是她要的答案,鱼绾卿终究有些失望。
为了鱼家他可以牺牲掉他偏疼的二叔,那么她呢,是不是也会在必要的时候就会被牺牲?
她总不愿去想鱼涣之宠她护她是为了留住她,像他施恩于那些流落街头的乞儿一样,用雪中送炭的恩情让他们为他卖命。
而像现在这样,他眼里流露出的心疼和愧疚太真实了,让她既有些迷茫,又有些恍惚,要她怎么相信他们之间凉薄得只剩下利用和被利用?
于是她追问道:“鱼家在您心中当真如此重要?”
“恩?”鱼涣之有些错愕,他想起九年前,阿胥也曾问过这样的话。
鱼家在您心中当真如此重要?
他说是,那时的他是那样坚定,但走到如今,他面对过太多,他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雄心壮志,除了守着这个家和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一切与他而言都成了浮云。
“鱼家重要,绾绾更重要。”鱼涣之苦笑道。
他会错意也好,会对意也好,他都已经牺牲了他的孙女,从九年前就开始了,鱼绾卿不再问。
是她苛刻,人性本就经不起考量和试探。
“绾绾会有分寸的。”她说。
“我自是信你的。鱼涣之点点头,眼里有一抹惆怅。
鱼涣之走后,鱼绾卿拿着江阳带回来的账本去了东苑。
鱼二爷自上月解禁之后,惧怕楚君琟找他算账,起初也收敛许多,后来见着楚君琟并不曾找过他,渐渐的,捞钱的手也伸得长起来,成日里悠哉悠哉,心情颇好。
唯独昨日赵仕德突然被弹劾入狱一事让他隐隐有些忧心,当然,只是有些而已,毕竟少了一个捞钱的得力助手,他觉得损失惨重,
倒是赵氏哭哭啼啼,鱼二爷心烦意乱,两人在书房里大吵大闹。
鱼小少爷来时,只有鱼绾瑭皱着眉头接待她。
“父亲母亲身体不适,只怕三弟今日是见不着了。”
“大哥,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还需要瞒我吗?我此番正是来替叔叔婶婶解忧的。”鱼小少爷笑道。
鱼绾瑭一听,连连摇头,道:“我也不瞒三弟,只是这事究竟与鱼家无关,且我这舅舅若是清白,朝廷自会彻查,我知道三弟神通广大,但祖父向来不喜咱们家与朝廷有所粘连,我怕连累了三弟。”
鱼绾瑭倒也不是拎不清的人,言语中又多为她着想,鱼小少爷听着心中不免一暖,道:“大哥,你只要带我去见二叔即可,旁的事你不用挂心,我自有分寸。”
鱼绾瑭正在犹豫,突然偏室窗口飞出一只茶碗,“啪”的一声砸到鱼小少爷跟前。
接着那间偏室门大开,赵氏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连连叫道:“绾瑭,你爹要杀我!母亲不活了!”
鱼绾瑭忙拉过赵氏护在身后,鱼二爷替着一把明晃晃的剑就冲了出来:“你个扫把星!你敢说试试看!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不管,你不救他,我现在就说出去!”
赵氏扯着鱼绾瑭的袖子,一张脸煞白,头发散乱,半点贵妇风度也无。
“你敢!”
眼见着鱼二爷奔了过来,鱼绾瑭上又前一步挡在鱼小少爷面前,皱着眉头道:父亲,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弄成这副样子?”
“绾瑭,你让开!我要杀了这个吃里爬外的妇人!”
鱼绾瑭像是笃定了鱼二爷的手里的剑不会刺过来一样,直挺挺地钉在鱼小少爷跟前。
另一边,鱼二爷像是被激怒的狮子,发了疯一般扑过来。
突然,他脚底一滑,那剑伴随着他身体的前倾,明晃晃地朝鱼绾瑭胸口刺过来!
“绾瑭!”赵氏失声尖叫。
鱼绾瑭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没有退缩,也没有逃开,他的身后有他的母亲,还有他的三弟。
鱼小少爷再看不下去,掌心运气将挡在前面的斯文书生推开,再侧身反扣鱼二爷持剑的右手,鱼二爷吃疼松开手,鱼小少爷适时接过那把剑,整个动作行云流水,非常漂亮。
最终鱼二爷狼狈的扑倒在赵氏身上,赵氏失声尖叫,只以为那剑刺向了自己,腿一软,晕了过去。
鱼小少爷浅笑道:“刀剑无眼,二叔这是为哪般?”
鱼二爷这才缓过神来,一脸诧异地盯着鱼绾卿,腾地起身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十分狼狈。
“大哥,你先把二婶搀下去,好生找个大夫瞧瞧,二叔这边有我呢。”
鱼绾瑭少作犹豫,还是道:“有劳三弟。”
随后他叫了刚进院门的丫头两人合力将赵氏从地上搀起来,进了卧房。
这边,鱼小少爷拿着寒光四射的一把剑,瞧了瞧,嘴角浮起一抹笑意,然后抬步进了二房夫妇冲出来的那间偏室。
“君哥儿,你这是做什么?”鱼二爷叫住她。
但鱼小少爷置若罔闻,此时已进了门,又转身道:“是把好剑,我帮二叔放回去。”
“不用!”鱼二爷忙道。
“怎么?二叔要自己亲自放?”鱼小少爷剑眉一挑,将那剑递过去。
“不不不!”
鱼二爷一看到那剑便吓得腿软,那惊险的一幕又浮现在脑海里,自觉有些失态,凛了凛神色,又道:“君哥儿,你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二叔方才也看到了,我自然是为了救二叔的命。”
说罢,她又抬脚迈进门槛。
鱼二爷只好跟了进来,对方才的事,不发一言,说点什么好呢,说什么都不好,作为一个长辈那样无礼,真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刚才发疯的样子。
都怪那个贱妇!
还是父亲说得对,真不该娶这个贱妇!
可今日的事若被父亲知道了,他大概又要被禁足了,还要在祠堂罚跪,天啊,他差点杀了自己唯一的儿子,那剑那么长,杀了他儿子可能一箭双雕顺带把长房那个臭小子也杀了。
那样的话,父亲肯定也会杀了他!真是惊险。
他忍不住抬眼寻找那个少年,这就看到鱼小少爷坐在书案前翻起了他的书信。
“君哥儿,你在做什么?!”他不高兴。
“哦,对对对,”鱼小少爷笑道:“忘了说了,我是来跟二叔谈谈分家的事的。刚才那样一吓,我都忘了。”
鱼二爷嗤笑,那像吓坏了的样子吗?不对不对,分家?他拔高声音惊道:“你说什么?分家?!我不答应!”
“二叔不答应?”鱼小少爷说着,把袖子里的账本往他面前一丢:“二叔好胆量!”
鱼从傅一见那账本,又惊又惧,勉勉强强地镇定下来,吞吐道:“这账本是做什么用的,君哥儿,你拿它过来做什么?”
“二叔当真不知?二叔若真是不知,我便把这账本当作证物提交刑部了。”
“不可,”鱼从傅心下一慌,再掩饰不住,“君哥儿你可要救救二叔,二叔和你是自家人啊。”
“自家人?”鱼绾卿笑道:“二叔这些年来背着鱼家不知给我使过多少绊子,这会子倒称是自家人了。”
“是二叔不好,”鱼二爷软声道,“可裕丰钱庄是鱼家名下的钱庄,此事捅破了对鱼家也无好处,只要刑部拿不到这帐薄,鱼家也就相安无事啊。”
“所以啊……”鱼小少爷长叹一声道。
“所以什么?”鱼二爷问道。
“二叔这都不明白?”鱼小少爷摇摇头,道:“鱼家本来就有三代分房的祖训,到如今,刚好三代,我把二叔分出去了,你做过什么与我们家有何相干?这裕丰钱庄可是九洲最大的票号,我便今日做主给了二叔。”
“你凭什么?!”鱼二爷怒道:“你别忘了,你还不是鱼家的家主!”
“是是是,二叔说得对,那我告诉祖父去。”鱼小少爷说着起身要走,“左右二叔见不得光的事情又不止这一件,对,今日二叔要杀我呢,这也要跟祖父说一声去。”
“我哪有要杀你,君哥儿,你不能这样啊!”
鱼二爷平生最怕的就是鱼涣之,若让他知道那些事就不是逐出鱼家这么简单的事了,更何况他根本不想分家。
“你救救二叔,二叔给你跪下了,二叔错了。”
说罢他真就打算跪下去。鱼小少爷虚扶一把,淡淡道:“二叔折煞我了,我担不起这样的大礼。办法也不是没有,只不过二叔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答应,我都答应,只要能救我的命。”鱼二爷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二叔爽快,我也不绕弯子了,这些年来二叔明里暗里瞒下不少钱,自己的生意也兴旺得很,二叔要舍得把这些挂到我的名下,我倒可以帮二叔指条生路,当然,我指的是全部,所有,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你……!”鱼二爷听她提出如此要求,心上像是割肉一般疼痛。
“怎么,二叔舍不得?”鱼绾卿故作无奈道,“二叔若舍不得,我也不强求,只可惜这钱财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主儿,得留着命花它才有用!”
说罢鱼小少爷挥挥衣袖,起身又要走。
“慢着,我,我答应你便是!”
鱼二爷心疼难耐,却也别无他法,此番无异于梗着脖子割肉,虽疼也要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好!”鱼绾君笑道,“接下来二叔只要全听我的,我定保二叔全身而退,下半生留在鱼家颐养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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