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渔想了好一会,才理清楚丁瑶话里的逻辑。
大概意思是说,我的家族很有钱,是整个大陆最有钱的家族,我是这个家族的独生女,家族很有钱,也就等于我很有钱。既然我这么有钱,跟我做朋友肯定不会让你吃亏,那么,我吃点亏,跟我交个朋友怎么样?
“好像……你还没有问我的名字。”
陆小渔其实很心动,穷苦了十多年,突然有个钱多到用来生火的人跑过来拉着你的手,眼巴巴的看着你,说和我做朋友吧。这无异于雪中送炭,拒绝是会遭天谴的。
只是,陆小渔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矜持些,或者,应该体现点穷人的傲骨和尊严。想来想去,他觉得应该让对方礼貌的询问下自己的名字,这样,不止袒露了自己的真心,还展露了自己身为穷人的傲骨。
穷人交朋友,也是要知道名字的。
更重要的是,老鬼说过:“你叫陆小渔,这是你娘给你取的名字,随她的姓。你要记住你的名字,它代表了那个被灭亡的北燕,它被叫得越响亮,知道北燕的人就越多。所以,你的名字很重要。”
他觉得老鬼说得很对,他的名字不仅重要,而且很重要,它是一种使命,承载了夜落城一百九十八个人的声音。
“是吗?我没问吗?”
“是的,你没问。”陆小渔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倔强,或者说是坚持。
丁瑶扑闪了两下大眼睛,然后松开握着他手掌的手,微微扬起脸,努力地沉思着什么。好一会,她看着陆小渔,说道:“陆……渔……陆小渔!你叫陆小渔,对不对?”
陆小渔有些吃惊,倒是没想到自己刚来皇城,就有了这般知名度。旋即又觉得这样的想法太过自恋,不过是去了天宗院,进了光明殿,当着不少人的面说了几句话,怎可能有人随口叫出他的名字?
丁瑶洋洋得意地撇了撇嘴,说道:“我就说嘛,我可是在光明殿听到你说的呢!”
“你记性很好。”陆小渔笑了笑,脸色有点窘迫,因为刚才的自恋想法。
丁瑶扬起脸,得意道:“那是,本小姐是出了名的聪明伶俐,过目不忘,过耳也不忘,那些账本,只要经过本小姐的眼睛一扫,本小姐马上就能知道有没有问题。还有银票,只要本小姐稍微掂量掂量,就知道是多少钱,哼哼,本小姐厉害吧?”
“嗯,厉害。”
陆小渔有些想笑,更对先前的看法深信不疑,这少女不仅疯癫,还是神经质的那种疯癫。不过,少女毕竟生得美丽,哪怕说的话再怎么可笑,那张美丽脸蛋上的笑容都是俏皮可爱的。
“哎呀!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丁瑶忽然恼怒地叫了一声,陆小渔以为她要离开,谁知,她再次伸出双手,握住了他的手掌,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他,说道:“我们是朋友吧?”
陆小渔犹豫着点了点头,微微戒备。他虽然没离开过雪原,人心复杂这四个字他还是懂的。
丁瑶扑闪着大眼睛,说道:“嘻嘻,既然是朋友,那你能不能在圣宗试上也给我……弄一个名额?”
陆小渔一怔,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哎呀,你们北燕不是还有三个名额嘛,你就给我一个好了,就一个。”
丁瑶轻轻地摇晃他的手,嘟着小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说道:“我可以给你很多钱,你要多少就给你多少,你就给我弄一个名额吧。”
陆小渔摇了摇头,说道:“这个我不能给。”
“为什么?”
陆小渔很认真地说道:“给你,你会死的。”
“谁?谁敢杀本小姐?”丁瑶俏脸一板,四处张望,小手叉着小蛮腰,哼了两声说道:“哼哼,敢杀本小姐,不要钱了吗?”
不是不要命,而是不要钱,这话也只有覆盖了整个大陆上所有生意的丁家小姐才能说出来,也只有她才敢说出这话来。
是的,敢杀她的人,肯定是不要钱的。别说杀她,甚至只是稍微伤她,都将是家破人亡的惨淡结果。丁家的钱足够请整个大陆的所有修行杀手,丁家的势也足以令任何家族一夜之间消失在这片大陆。
陆小渔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不过是通灵上境的修为,就算给你名额,你也不可能在圣宗试上拿到名次,甚至可能会被……”
那两个字他没说出来,他怕死,很怕死,所以,他对这两个字很忌讳。不是迷信,只是忌讳,不想听到,尤其是从他自己的嘴里听到。
说到这里,陆小渔忽然警醒,参加了圣宗试确实可以保住他的命,不过,在圣宗试上就难说了,那三个通往神渺峰的名额对修行之人来说,是难以抵挡的诱惑,虽然不一定是生死之战,至少,为了名额,都会使出所有的手段。
历届圣宗试上死去的天才修行者也不在少数,两百多年前的一次圣宗试上,更是只活下来三个人。
何况,对他来说,在帝国皇城,想借着圣宗试杀他的人必然不少,尤其是那个人。
想到这,陆小渔没有了说话的心思,不顾丁瑶在耳边的祈求,就那么转身匆匆离开。
他怕死,真的很怕死。他也不想死,所以,他必须要提升境界。如今,他已然是觉念上境的修为,只要再迈出一步,就能进入化元境,就能看到崭新的世界,更重要的是,他的命就能多一点保障。
他很急,所以他走得很快。
丁瑶也很急,因为再过两天,报名就截至了。所以,她追得更快。
美丽的少女痴痴地追着俊秀的少年,在旁人看来,这就是一个痴情少女爱上无情少年的凄美爱情故事,是个茶余饭后的好谈资。
只是,不是所有人看到这幅画面,都会往这方面上想。
离天星塔不远处的凉亭里,天宗院的陈院长就不是这么想的,他看着远处急匆匆离开的瘦弱少年,苍老的脸上满是惊慌和恐惧。
直到那两个身影消失在视野中,他才把目光收回来,望向凉亭里石柱边背着双手的老人,神情稍微安定了些,眼里闪过一丝希冀,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老人缓缓地转过身,露出一张略显削瘦却红润十足的脸,一双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炯亮的光芒,展露出他不低的修为。他比陈院长矮了些许,可当他的目光望向陈院长时,竟是一种俯视的姿态。
身为帝国人人敬仰的人,他可以比谁都矮,可站在任何一个比他高的人面前,他都无需仰望,这是他该享受的待遇,也是他位高权重的象征。
微风吹过,在凉亭里刮起一阵凉意,老人眉头微皱,咳嗽了起来。他咳得很厉害,脸上渐渐浮现苍老之态,还有几分苍白,只是很快敛去,恢复了红润的光彩。
好一会,他止住了咳嗽,从怀里拿出手帕,轻轻擦拭了下嘴角,看了眼焦急惶恐的陈院长,说道:“十五年了吧?那一年,我们回到皇城,你从天宗院的教习一跃晋升为天宗院的院长,很风光。十五年过去了,你还是天宗院的院长,知道为什么吗?”
陈院长一愣,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他忽然想起来,十五年前,老人只不过是个礼部的小礼仪官,五年,不过是五年的时间,他就在帝国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不过是一个小娃子,十五岁的小娃子,堂堂帝国的天宗院院长就慌了手脚。”
老人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说道:“十五岁,他再天资聪颖,或是天纵奇才,也不过就能入起云境。何况,他只有觉念上境的修为,就算参加了圣宗试,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您说的是,是我多虑了。”
陈院长的眉眼舒展开来,确实,只是觉念上境的修为,绝然无法在圣宗试上掀起什么风浪。仙慈庵里的秦月落,皇城皇宫里的二皇子,南唐的唐雪嫣,西齐的齐林山,都是入了化元境的修行天才,几时才能轮到觉念上境的少年掀风浪?
忽然,陈院长的脸色微变:“那少年背着斩离剑……汶水城的他是不是会……”
“剑圣?”
老人嗤笑了声,说道:“那是十五年前的称号了,你应该知道,在十五年前的那一战之后,他就不再是剑圣了。”
陈院长松了口气,是的,十五年前那个人就不是剑圣了。只是,“剑圣”这两个曾经整个大陆都为之颤抖的字,在他的心里依旧留有余威,依然能让他心寒胆惧。甚至,他都不敢从嘴里说出这两个字。
“不过……”
老人转过身,背着双手,眯眼凝望着那两道身影消失的方向,缓缓地说道:“你应该记得,那个孩子在夜落城的时候就死了,死人,就不该活着。死人如果还活着,那我们这几个活人会怎么样?所幸我这把老骨头还能说上几句话,能把那些往宫里传的声音拦上几日。”
听了这话,陈院长身躯微微发颤,苍老的脸上一片惨白,没有一丝血色,他看着老人冷漠的背影,颤声说道:“他……已经在圣宗试上报上了名,神渺峰不会允许……”
老人幽幽地说道:“我记得,上一届的圣宗试举行之前,有两个都参加了圣宗试的少年,他们一言不合打了起来,最后死了一个。”
陈院长一呆,随即脸露喜色,朝老人行了个礼,说道:“您老保重,我先告退。”
说完,他急匆匆地走了,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在渐渐有些暖温的阳光下。
老人缓缓地转过身来,凝望着遥远的北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脸色苍白,身躯颤抖。
他再次掏出手帕,在嘴角擦拭了一下,手帕上,一滩触目惊心的鲜红血迹。
他苦笑了一声,凝望着北方,轻声叹息道:“他是剑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