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当金色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从树根的缝隙间,斜洒在陆小渔脸上的瞬间,他睁开了眼。
那双和秦月落同样黑亮的眸子里,没有惺忪的朦胧,没有一夜未睡的红肿眼眶。清澈,明亮,炯炯有神。
一整夜的凝神炼元,一睁眼就神采奕奕。这就是他在汶水城的雪原练就的本事,用九年时间,无数个日日夜夜练就的本事。
他从小木床上下来,到外面的水槽里打了一盆水,然后从行李里拿出了一面铜镜。对着铜镜,他很认真地洗脸,梳理头发。直到每一丝头发都理顺,他才作罢,然后又从行李里拿出了一件黑色孝服和一条白布。
黑色孝服穿在身上,白布扎在左手的胳膊上。
做完这一切,他表情庄重地拿起角落里的巨剑,背在背上,然后离开了小木屋。出门后,他没忘记紧紧关上那扇木门,甚至,他还试了下要用多大的力道才能拉开。这才放心的离开。
老鬼不是个有钱人,要不然也不会拖着他住在汶水城。十五年一直过着穷苦日子,所以他习惯了节俭。虽然屋里只有几身换洗衣服,也是他全部财产中的一大部分。丢不得。
从小木屋出来,沿着皇城西苑的城墙走了很长一段路后,他走上皇城的官道。依然是那种令脚步声一下衔接着一下的脚步,他走得很慢,却很平稳,而且,目不斜视,神情庄重。
帝国的清晨不比雪原的清晨,很热闹,到处都是叫卖的吆喝声,官道上都是行色匆匆的人,似乎,都很忙。
穿着黑色孝服,扎着白色布条,背着一柄巨剑。他的打扮很扎眼,不少过往的行人停下来朝他指指点点,甚至,当着他的面议论纷纷。
他恍若未闻,脚步连顿都没顿一下,在众人或诧异、或嘲笑、或怜悯的目光中,平稳地走着。
走了一段官道后,他拐了一条道,然后,在一座偌大的府邸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西府,帝国南宗王的府邸,那个为帝国立下无数赫赫战功的王爷——南宗王的府邸。
门口两座张牙舞爪的石狮子,门前站着两个穿着盔甲面无表情的士兵,巨大的两扇大门之上,一块金色牌匾,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字——西府。
草书,龙飞凤舞,每一笔都苍劲有力,雄浑霸道,横竖撇捺间,自有一股俯瞰一切的威势。
据说,这是十五年前东帝陛下为了犒赏为帝国立下赫赫战功的南宗王,于是赐给了这块牌匾,同时赐予的还有这座府邸,这座除了皇宫之外最宏伟的府邸。
陆小渔看着那块金色牌匾,微微眯起了眼睛,目光深邃而幽远。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后背那柄巨剑,微微颤抖的手掌划过灰色的锈迹,发出莎莎地轻响。
好一会后,他拍了拍巨剑,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了路的尽头。
那里不是谁的府邸,而是一座学院,帝国三大修行学院中的天宗院。
陆小渔没有停下来,走到门前,神色平静地伸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就这么神色平静地一直走,沿着长廊,经过道场,穿过书斋,再绕过天心湖,最后,在天宗院的光明殿前停了下来。
这时,他的身后已经聚集了数十名天宗院的学员。他们怀着疑惑和求证的心思,随着他一路走过来。他一停下,他们也就跟着停下,然后开始了小声的议论。
“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不会是想报名入院吧?”
“没看他穿着孝服吗?还扎着白布呢,我猜他是来找院长报仇的。”
“找院长报仇?那不是找死吗?”
“你看他样子就知道他是一心求死了。”
吵杂的议论声中夹带着几声不怀好意的嘲笑,还有几句不堪入耳的讥讽,声音并不小,甚至有点大。显然,他们并不在乎被那个瘦弱的少年听见。
陆小渔并未理会,神情依旧庄重,只是在门口略微停顿了一会,然后缓缓地抬起了脚。这个再平凡不过的动作却引来了一阵惊呼声。
光明殿是天宗院的圣地,对天宗院的学员们来说,光明殿也相当于禁地,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
陆小渔的身形没有因为身后的惊呼而有丝毫的停顿,他抬起的脚往前迈了出去,跨过了门槛,然后另一只脚收起,就那么走进了光明殿。
围观的学员们自然没有跟进去,只是,纷纷挤在门口,伸头朝里面张望。
殿里有两个人,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一个背靠着椅子,头往后仰着,不时发出低沉的呼声,显然是在酣梦中。
另一个在旁边,神情严肃地坐着。他的坐姿很端正,后背挺直,双手摆放在膝盖,两脚分开,与肩齐平。很标准的坐姿,甚至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陆小渔的目光在两人间逡巡了一会,最终决定不去打扰睡得正酣的老人,走到另一个老人面前,弯腰行了个礼。
“您好,我是来报名的。”
老人一怔,随即吹胡子瞪眼,差点怒骂出声,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旁边酣睡的老人,强忍着怒火,说道:“报名去书斋,来光明殿干什么?这里是你该来的地方吗?还有,你穿的这身孝服又是怎么回事?天宗院不是吊丧的地方,穿这身衣服,别说我天宗院不会收你,哪个学院都不会收!”
陆小渔皱了皱眉头,不明白老人为何会有这般反应,想了好一会他才明白过来是刚才少说了几个字,导致引发了误会。于是,他看着老人,认真地说道:“我是来报名参加圣宗试的。”
老人又是一怔,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狐疑地说道:“是从南唐来的吧?怎么就你一个人?”
圣宗试是按名额分配的,帝国、西齐、南唐各四个名额,陆小渔独身一人,也难怪老人会有所怀疑。老人是天宗院的陈院长,自然知道帝国的四个名额早已定好,西齐的四个人昨天也已经报过名了,如果真是报名参加大宗试,必然是从南唐来的。
陆小渔探手入怀,拿出了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文书,却没有直接递给陈院长。
他神情庄重地伸出大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捏着文书的一角,翻开,再翻开,整张文书完整的铺开后,他张开手掌,把文书夹在手掌间,轻柔地摩挲着文书上的折叠痕迹。
那轻柔地动作和那庄重的神情,再一次引来了嘲弄声,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一两个人的声音,而是门口的所有学员。
陆小渔一如先前般置之不理,认真地磨平文书上的折叠痕迹。然后,他双手捏着文书的两边,神情肃穆地递到老人面前,语调平缓地说道:“我叫陆小渔,是北燕人。”
陈院长伸到半空的手骤然间顿住,猛然抬起头:“你……说什么?”
陆小渔平静地说道:“我叫陆小渔,是北燕人。”
陈院长神色微变,张了张嘴,竟是没说出话来。门口张望的学员们面面相觑地议论着北燕是什么地方,陈院长却是十分清楚,北燕是北方的一个国度,只是,在十五年前被帝国灭亡了,曾经的北燕,成为了帝国的三个郡。
再看着陆小渔身上的黑色孝服,他震惊回忆起来,今天正是十五年前北燕被帝国灭亡的日子。
好一会,陈院长才回过神,他看了眼陆小渔,把手收了回来,轻哼了声,意味深长地说道:“年轻人,饭可以吃,话可不能随便说。”
顿了顿,他又说道:“这个名你报不上,圣宗试没有什么北燕的名额,你走吧。”
“没有北燕的名额吗?”
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陆小渔脸上没有失望,显得很从容,嘴角扬起一抹笑意,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文书,说道:“数百年以来,大陆上每二十年就举办一次圣宗试,而每一次的圣宗试能参加的名额有十六位,其中,帝国四位,南唐四位,西齐四位,北燕……”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着门口那些学员们,缓缓说道:“也是四位。这是数百年来大家都心照不宣默默遵循的名额分配,两百多年前,神渺峰也是认可了这种名额分配,把这种名额分配作为入门之规,列入了宗门条款中。二十年前,也就是上一次的圣宗试,是在北燕的仙母宫里举办的。”
他再次转回身来,说道:“请问,为什么没有北燕的名额?或者神渺峰的门规只是个笑话,是可以随意更改的吗?”
陈院长一时语塞,哑口无言。
“神渺峰的门规自然不是笑话。”
光明殿里忽然响起一声低沉的话语,声音不大,却如平地一声雷,清晰地传在了每个人的耳中。空荡的大殿里,余音回荡,久久不曾平息。
不知何时,旁边一直酣睡的老人醒了过来,一双威严慑人的眸子在门口学员们的脸上缓缓扫过,然后望向脸色平静的陆小渔,苍老的脸上竟流露出几分嘉许的笑意,他点头说道:“年轻人,把你的文书给我看看怎么样?”
陆小渔微微一愣,他有些意外,来这之前,他甚至做好了要拔出老鬼给的那柄巨剑的准备,用老鬼的威名威吓,或者说威胁,以得到这次大宗试的参加资格。现在看来,倒是没这个必要了。
他双手捏着文书的两边,珍而重之地递了出去。
老人接过文书,仔细地看了一遍上面的荐语,又认真地查看着文书右下角的印章。好一会后,他点了点头,说道:“确实是北燕玉玺的印章。”
说完,他把文书收入怀中,看着陆小渔,微笑道:“年轻人,你报上名了。大宗试在一个月后举行,好好表现吧。”
安静。
无比的安静。
然后……
惊呼声。
十分响亮的惊呼声。
老人的话像是一颗炸弹,在门口围观的学员们里炸了开来,有羡慕的呼声,有嫉妒的怒骂,更多的是惊愕的叫吼。
“庄先生,这……这……好像不太妥当,北燕都亡了,他一个亡国之人,怎么能有资格参加大宗试呢。”
陈院长脸色发白,若真是让这个亡国少年堂而皇之的进了大宗试,十五年前把北燕灭了的帝国颜面何存?
老人缓缓地转过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神渺峰该把门规改掉,是吗?”
“不……不敢,不敢。”陈院长吓了一跳,慌忙摆手。神渺峰是何等的存在,改不改门规哪到他来置緣,他可还想多活几年。
陆小渔本想就这么骄傲的转身离开,又觉得这样会显得无礼,于是,他朝老人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
这一声“谢谢”里没有感激,因为在他认为,这个名额是他应得的,所以,这声“谢谢”只是一种礼貌,就像人家说你很美,你回一声“谢谢”一样。只是一种礼貌而已。
说完,他转身,挺直腰背,依旧踩着节奏,走出了光明殿。
“斩离剑!”
忽然,人群里发出了一声惊呼,惊呼之人指着陆小渔背后的巨剑兴奋地大叫道:“那不是剑圣的斩离剑吗?”
光明殿里,陈院长猛然抬起头,望着陆小渔背后的那柄巨剑,神色巨变,脸如死灰,无力地瘫倒在座椅上。
旁边的老人脸上的皱纹悄然舒展,无声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