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沐醒来时,天西圣阳半缺低垂,夜色已然深沉。
胧隐大陆是没有星辰和月亮的,因为在远古时代,那一段莫名缺失的漫长历史之后,日月星辰分裂,月亮挂在了西方妖族大陆的天空,至于那片星空,更是不知去向。
所以,圣阳圆满明亮时便是白昼,圣阳弯缺暗淡时,便是黑夜。
闭上眼睛,清醒了一下有些昏沉的脑袋,卫沐才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离鸿大师的坐骑背上,身边放着一个好大的包裹。卫沐解开看了看,他所有的衣服都在里面。
看来离鸿大师是真的不让他回去了,至少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是不能回去的。
包裹还有一个食盒,装的是卫沐平日里最爱吃的雪兔肉,食盒底下压着一张小纸条,写着七个字——好男儿志在四方。
“好男儿……”卫沐喃喃念道,似懂非懂,心头郁结难解。
归根结底,他还是个小小少年,连十六岁都没满,就这么被赶出来,情绪上难免会有些惆怅和恍惚,不过他也知道,就算自己现在回去,面对的也只能是一道冰冷漆黑的大门。
食盒的提手上,还拴着一个小物件,是支翠玉质地的哨子。
卫沐自然认得这支哨子——举世皆知,离鸿大师有两头坐骑,一头是三角雷兽,平时都在融云岭万里丛林当中,实力堪比圣人;而另一头,便是卫沐现在乘坐的炎翎雕,战斗力虽然不如三角雷兽,但胜在翼大背宽,坐在上面很是舒适宽敞,而且飞行速度极快。
翠玉哨子便是用来呼唤这炎翎雕的,如此看来,师父是把这头炎翎雕送给自己了。
一念至此,卫沐有些唏嘘,拍了拍雕背,怅然地说道:“大雕啊,以后我就只有你一个熟人……不对,熟雕了,咱们俩只能相依为命了。”
作为圣人的坐骑,炎翎雕在玄兽当中,也是属于高阶的存在,智慧与人无二,所以卫沐的话它当然能听懂。
然后那巨大的鸟身,就猛然一颤——它仿佛回想起了,曾一度被卫沐支配的恐惧。
在寒潭寺的时候,所有弟子都不敢招惹炎翎雕,且不说那堪比人类御合境的恐怖兽火,光是一身火羽就怪吓人的。
除了卫沐……
他不但敢惹炎翎雕,而且惹得炎翎雕没脾气,见了他就慌忙振翅飞走,因为它的尾羽实在不够卫沐拔了。
明明知道卫沐很弱小,但炎翎雕灵魂深处,却总有种莫名的畏惧,甚至是恐惧,令它不敢愤怒。
听到卫沐说的相依为命的字眼,再回想起曾经的屈辱,炎翎雕顿时在沉静如水的夜空,发出了一声生无可恋的长鸣。
据说炎翎雕出自北漠地区,那么根据北漠的方言口音,那声长鸣的意思大概就是:“饿滴肾呀,宝宝不要!”
……
……
岭南与帝都之间只有六百多里,炎翎雕却能夜行三千里,于是故意放慢速度,然而一人一鸟,还是在天不亮时,便到达了帝都轻阳城外。
此时的天穹,幽黑而又干净,好像被泼了一滩浓墨似的,洒下一片稀薄的晨雾,笼罩着胧隐大地,漫上低空,导致西垂的那半弯圣阳,看起来乌蒙蒙的。
卫沐让炎翎雕先去城南十里外的山中玩耍,然后独自一人进了轻阳城,进入城门验身时,卫沐想了想,自己现在仍然还是寒山寺的弟子身份,于是出示弟子令后,原本还在打瞌睡的守城官兵,瞬间变得热情洋溢。
寒潭寺是人类六大宗门之一,在胧隐大陆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且因为是修行之地,寒潭寺弟子都是僧人,所以在外行事名声极好,很受平民爱戴。
卫沐进了城门,便开始巨大的城池中,寻觅着曾在书中看到过的一个地方。
他在寒潭寺平日只有两样事:看书或修行,师父说看书也是修行的一种,于是卫沐所能做的事,便只剩下了修行,日子过得简直不要太清闲。加上寒潭寺又没有什么娱乐,所以除了看师兄们修炼之外,吃,便成了卫沐唯一的热衷。
轻阳城是帝都,自然有许多好吃的,此时虽然子夜刚过,距黎明也还久,但城中的街道,依然灯火透亮——应该说,遥望去城中央,那座帝宫,将整座轻阳城照得透亮。
轻阳城有一个别名,叫作永昼城。
因为昨夜那场风雨,整个胧隐大陆都进入了冬季,地处中原的帝都,空气也变得冰冰凉凉的,嗅起来和岭南的空气一样清新。
漫步在街道上,四周的店铺无一闭门,行人虽不如白天那般多,却绝没有半点夜间的清冷意味。
按照书中的指引,卫沐循着路找到一家包子铺,要了一碗稀饭,三个包子。
冰绒羊肉包子,冰绒,卫沐在寒潭寺每天都吃,不过他不知道羊肉是什么,所以第一次在书上看到帝都的‘苟包子’时,他便记下了。
卫沐一边吃包子一边喝稀饭,感觉还不错。
因为岭南并不产大米,岭南人都是以菜蓉为主食,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喝稀饭。
或许小时候喝过,不过那时候太小了,而人在三岁这个年纪,基本是没什么记忆的。
吃饱之后,卫沐又寻到了书中所说的林苑口。
这里的客栈很出名——除了画狮庭外,林苑口的客栈就是帝都最好的,当然也是最贵的。
卫沐在口子上第一家客栈开了个房间,准备等到天亮。
离鸿大师在他的包袱里放了很多钱,他没有数过具体多少钱,只知道你厚厚一摞玉票,足够他在轻阳城买一栋宅子然后坐吃山空地吃一年了。
所以卫沐如今已经豪破了天际,是个正宗的土大款。
他怀里有块玉佩,是他当年被送走之前,卫家老太爷放在他衣兜里的,玉佩里面有一个小空间,可以放很多东西,也不用担心钱财被盗窃,。
卫沐这次愿意回帝都,绝大部分的原因,就是因为这块玉佩——当然他这次就算不回来,在寒潭寺也待不了多久了。
客栈的房间里有书,也不知道是纯粹为了摆放好看,还是为了供客人消遣,反正这家客栈的房间里,摆的全都是野书——讲故事的就叫野书。
野书是永远都看不完的,卫沐挑了一本没看过的,翻到第一页,开始阅读起来。
读书的时候卫沐一向很认真,不知不觉地时间便流走了,直到窗外渐亮,人声渐嘻时,他才有所发觉,把在看的那页折了个角,然后合上书本,取了壶房间里早就准备好的热水,倒在盆里洗了把脸,然后出了客栈,往卫府走去。
他的父亲是帝国的将军,虽不及三十六圣将那般名闻大陆,但是在这帝都之中,还是颇有些名气的,随便找个人问问,卫沐便找到了卫府的所在。
走到卫府门前,卫沐正准备过去请门将通报时,便有一名少女迎了上来,问他:“小先生可是来自圣寺?”
圣寺自然是指寒潭寺,不过寒潭寺的寺服多式多样,并没有统一的款式,只是都在领口绣了一个不太显眼的符号,很不容易被认出来,那么这名少女,显然是专门在此,等一名来自寒潭寺的少年。
卫沐点了点头,他刚好就是那个少年。
宅邸很大,跟在那名少女身后,一路兜兜转转,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卫沐才进入到一间厢房,房中只有一名中年的美妇人,并不是他要去的卫老太爷停灵那个地方。
但既然来都来了,卫沐自然不好转身就走,那样有失礼数,便向贵妇行了小辈礼,说道:“夫人专门派了这位小姐姐在门外迎候,请问,所为何事?”
这名贵妇人的仪态很端庄,保养得也极好,但是修养貌似并不太好,因为她一开口,言语间便没有多少善意:“你不该进这座城,即便进了这座城,也应该观望一下,再决定进不进这个门。”
冷茶泼热脸……
卫沐不禁有些尴尬,问道:“晚辈来帝都,就是为了来卫府,为什么要观望一下呢?”
这位夫人的皮肤真的不错,很白皙且细腻,只是当她傲然抬头时,颈部露出了一些细纹,她问道:“你就这么想进这个门?”
“难道进不得吗?”卫沐又问道,他觉得这位仪态端庄的夫人说话好生奇怪。
“不进这个门,你就只是轻阳城的游客,游玩数日便可回你的寒潭大雪山。但进了这个门,帝都里的很多人都会知道你是谁,而这些人里,有一部分是不希望你活着的。”
“哪些人?”
“比如圣门里那位苍龙之体,以及轻阳宫里,那位与你有婚约的朝舞公主。”
卫沐说道:“但我是寒潭寺的弟子,不想我活着,总要给我一个去死的理由。”
卫夫人抿了一口茶,神情有些冷漠:“在这轻阳城里,每天都会有人莫名其妙的死去,你或许比他们光鲜一些,但理由,只要想找总会有的。”
卫沐认真地回应道:“那我会尽力让自己活得久一些。”
卫夫人那描画得极为精致的柳眉,轻微皱了一下,说道:“你难道一定要做卫家这个公子?你应该知道,这个家并不是那么欢迎你。”
然后她想了想,又说了很长的一段话:“自古岭南出英雄,你只要继续待在岭南那座寺院,十六岁之后,凭借白虎之躯,定然能有一番作为,修炼到旁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那时候再与朝舞公主成婚,莫说朝舞公主自己,全天下都没人敢站出来,说出反对的话,这样对你而言,难道还不够吗?”
卫沐唇角微微上扬,他没想到,在书上看到的那些勾心斗角的内容,竟然会真实地发生,而且就发生在他身上,这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又有些兴致勃勃,他问道:“我何时说过要当卫家的公子?”
卫夫人的冷漠态度,因为卫沐的话,终于有了些改变,变成了轻蔑:“你处心积虑要回来,为老太爷送行,无非就是借此事正名,宣扬你卫家子孙的身份。但我告诉你,即便你办到了,卫家的公子也只有一个,而且只能有一个。”
她说只能有一个,这其中就有很多个意思,也是她希望在自己愿意温和解决的时候,卫沐能明白。然而事实往往令人失望,卫沐还在狡辩——至少在她眼里看来。
卫沐问道:“如果我说,我此行的目的,真的只是为老太爷送行呢?”
态度不那么真诚恳切,因为他只是想看看,一个人的恶意揣测,究竟能到达什么程度,并没有要让对方相信他。
或许是今天的话说得太多,卫夫人有些倦了,所以她仿佛又平静了,淡淡地说道:“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有一件事你必须要清楚。”
“虽然你的身上,确实流着将军的血,但你终究,是一个贱妾所生,不管她生前有多得宠,也只是个妾,而你,也不过是个偏房子嗣。”
卫沐站起身来,偏着脑袋看着眼前的妇人,说道:“我想有一件事您也必须要清楚,我身上流的血,不是卫将军的血,而是杀人的血,如果有人过分羞辱,我就算咬碎了牙拼不过,但我这身血却能让他必死无疑!”
卫夫人脸上出现了一抹寒霜,声音压得极其低沉:“你在威胁我?”
卫沐现在很生气,转过身往门外走去,嘴里说道:“久闻卫夫人出身书香名门,父兄两代太宰,然而今日一见,涵养方面实在差强人意。”
“还有,听闻夫人也非正妻所生,我母亲是妾室你便如此侮辱,不知道,你是否记得你自己那位贱妾老母。”
“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