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强忍着，以感冒为由，哄走关心她鼻子堵塞的妈妈，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哭了整整一夜。她想，她是恨他的。即使，就像他说的，是知己，那他为什么不早跟她说明、而要一直瞒着她。既然只是知己，为什么偏偏要对她那么好、不在他们之间设定明显的界线。她想，她是有些恨他父母的。要不是他们，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惊人的秘密，以及，他们的阴谋。要不是他们，至少，她还生活在美梦里。她想，她也是恨自己的。她竟然掉进了自己编织的美梦而不自知……第二天，妈妈看见她满脸红肿，用手量一下，还有些低烧，连忙煮姜汤给她喝。连她自己都认为自己生病了，要不然为什么连续一个星期，都觉得绵软无力、浑浑噩噩。
既然开始无法安排，那么结束也无需设计。回到X市，她切断了与他所有的联系。
短信不回，电话不接，QQ留言即开即删。她觉得，只有将他完全屏蔽，她才会好过。
一直到那年的7月底，她在公司收到了一个快递。快递只填写了收件人信息，寄件人信息一片空白。里面有一封信，和一个大海螺壳。“默默……亲启……”只看信封，她便知道，就是他了。别人会叫她李默然、默然、小然、小李，只有他才会叫她默默。她问过原因，他则一脸阳光地笑着说，他就是喜欢这样叫。而且，他的字一直写得特别好看，她怎么练都不及他二分之一。所谓字如其人，可他的字，看上去，远比他的外表，更加潇洒隽逸。
信封，她没敢当场就打开，也没有转身便扔进垃圾桶。那信封，实在太厚了。
好不容易熬到回出租房，她才哆哆嗦嗦地展开信纸，整整十二页，她的手竟然在颤抖。边看，热泪如泉水喷涌，滴在信纸上，将字晕染模糊，她忙擦擦字，抹一把眼睛，接着又看——
他说，他专门休了几天假，赶到她的城市，准备带着他在海边拾到的海螺，当面向她道歉与她和解。但是，部队急电召他速回，他只得书信一封发快递，匆忙返程。他说，他想说的话都在海螺里，她一定听得见，也一定听得懂。
原来，他什么都记得……他一直都记着……
同路的那段，经过高大的白杨树，和金灿灿的油菜花地，甚至听得见蜜蜂嗡嗡喧闹。而他们，则阔论畅谈高中生眼里的人生与理想。回想起来，多么的幼稚可笑，可当时的他们，却真的严肃而认真……
打篮球时，她总是帮他抱衣服、拿水杯，而他会在休息间隙，带着灿烂的笑容和湿热的汗水，奔向她……
在返校的车上，他总是掏出一堆吃的，塞给她，说，大部分东西必须现在就给她，不然到了学校，会被别人抢光，她就没有了。而她，则一路说个不停、吃个不停……
他们总会相互抽查对方背诵的情况，一个说上句，一个就对下句。让坐在中间的陈小艳不由得直呼，她就是阻隔牛郎与织女相会的迢迢银汉。而他们，总是相视一笑而过……
他总是爱在英语课上竖着课本做掩护打瞌睡，于是她便随时留意老师的视线，给他放哨，一旦发现老师的视线转到这边，她就用胳膊肘戳一戳陈小艳的，陈小艳再戳一戳他……
回家时，她总是有一堆的东西要带。那会儿，行李箱是稀罕玩意儿，而学生中流行的是拎印着明星或卡通画的大纸袋。每次，他都非常自觉地帮她提着大袋小袋，并不在乎其他人异样的目光……
她会将大学里银杏树凋落的叶片拾回，亲手制作明信片附言寄给他。而他，回赠给她的是，一条上面挂着刻有她名字的空子弹壳吊坠的项链。她永远不会忘记，她收到这份礼物时，既兴奋又害怕且欢喜的矛盾而复杂的心情……
她也学其他女生，在寝室里绣十字绣。一连三天，除了上课、吃饭、上卫生间、睡觉，她一直不停地绣，只为赶在他生日前，将十字绣香包寄给他做生日礼物。而后，他回信说，他没办法挂在身上，但会永远珍藏……
曾经的时光，多么的美好。如果不去回忆，她都快要忘记。
他说，默默，对不起。
他说，他从未想过要伤害她。
他说，他没想到，因为受不了逼婚、摊牌后，他父母竟会那样做，请她不要记恨他父母。
他说，他唯一的错误在于，他没有早一点明确地告诉她，他的取向。
他说，他并不是故意要向她隐瞒。
他说，他自己也是逐渐才确认清楚。
他说，他不知要如何开口，才能让她接受，才能让她心里好受。
他说，他这一辈子，都将献身保卫国家，不再触碰感情。
他说，只有这样，身边所有人才能获得解脱。
他说，除了爸妈，他最爱最关心的人，依然是她。
他说，他把他所有的幸运都留给她，所以，她一定会遇见那个她最爱也最爱她的男人。
他说，到时，她一定要带他去见他。他会以一名军人的威慑力，为她把好关。
他说，默默，能原谅他吗。
……
她双眼紧闭，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她拨打他的号码，却一直无法接通。一连几天，皆是如此。
她心里惴惴不安。那段日子，全国范围内普降暴雨，台风、洪灾等自然灾害频发。X市很幸运地躲过台风，只下了几场雨，并没有发生险情。而北方地区就没那么幸运了。她没忘记，他是一名军人，一名勇敢的军人。她想，那扛着沙袋、满身泥浆、一路奔跑的身影里，一定有他。半个月后，她看见了高三群里发的讣告……只要她一阖眼，脑子里便一片混沌……
谭云波，你给我回来……你给我回来……我要你回来啊……你回来啊……我要你当面向我道歉……你这样算什么军人……你就是个逃兵……你别走……只要你别走……我就原谅你……我什么都原谅你……我早就原谅你了……我不要你走……不要你走……只要你好好的……你好好的……你说什么……你做什么……你喜欢谁……你爱谁……管他男人女人……纵使天下人都唾弃你……我都无条件地全部支持你……我只求你回来……你回来吧……求求你……求你……回来……
当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他家时，她却不敢靠近，她只能远远地流着泪，望着。她没能看见他，只看见骨灰盒，和他的大幅遗照。他着军装戴军帽，仍然不改他一惯的灿烂笑容。她死死地捂紧自己的嘴，牙齿咬着手指，不敢发出声音。场面真热闹，摆满了花圈。好多人，来送行。好多人，都在哭。尤其是，他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失去独子的痛，直叫人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村委书记致辞，说，他积极奔赴救灾一线、没日没夜地围堵堤坝、置个人生死于不顾、英勇抢救两名落水儿童，最后壮烈牺牲、以身殉职，由部队授予一等功，被评定为烈士。他的家属，依法享有烈士家属抚恤优待政策。他是村里的骄傲，是全国人民的骄傲。大家要向英雄致敬，大家要学习他舍已为人的崇高精神……同学告诉她，他是将自己的救生衣穿在一个孩子身上，又将另一个孩子奋力推向岸边，他自己却被巨大的反弹力推向河中央，被湮没冲走。两个孩子都获救了，而他……他的遗体，两天后，在下游浅滩被找到。当时身上的遗物，除了衣服，只有一个放在胸前口袋里的十字绣香包。他在外地，天气炎热，不能被久放。他父母赶去当地殡仪馆，在他领导和战友的陪同下，举行了简短的告别仪式。最后，领回了他。
他被葬在离家不远的祖坟地里。旁边有他的爷爷、爷爷的爸爸、爷爷的大伯做伴。下葬时，他妈妈晕倒在地，被人手忙脚乱地抬走。唢呐喧天、鞭炮轰鸣，在村委的主持下，丧事办得异常热闹而圆满。直到所有人都离开，她才从远远的地方走到坟前，坐在地上，眼睛再次模糊。她将头轻轻靠在石碑边，念叨：
“云波，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我知道你的痛苦，我了解你的挣扎，我明白你的不堪重负。你也不想这样的，对不对。可你也没有办法，是不是。我理解你，我当然理解你，理解你所有的想法。如果连我都不能理解你，还有谁可以理解你。你是不是就因为我没回答，便以为全世界都不能理解你，也不能接受你，所以你才绝望而又决绝地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我根本就不怪你，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走进你的内心世界。如果我能早点体察异样，如果我能早点与你和解，如果我不满怀怨愤，如果我不固执已见，你也就舍不得离我而去。你如愿以偿地献身给国家，而我却不要你用这种方式惩罚我，我真的受不了。我宁愿你拉着另一个，男人的手，对着我笑，我也不要你，就这样走掉。我甚至，都没对你说你最想听到的话，就再也没办法见到你了……
云波，你送给我的那本书里，三毛说，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荫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而我却想，如果有来生，要做一块石头。不管埋藏在土里，还是浸泡在溪涧，还是迎面风霜雪雨烈日，还是化作沙尘随风飘散。怎么都好。没有生命，没有感觉。伤了，也不知疼痛。我的心，真的好疼，好疼，你知道吗……
云波，我真的早就原谅你了。我原谅你了，你听到了吧……
云波，你放心吧，我会让你的秘密，也是我的秘密，烂在肚子里……
云波，你永远都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知己，最崇敬的英雄。其实，我根本不想你做什么英雄，我只要你鲜活如初地存在于这个世界。可你，既然选择了要做伟大的英雄，我便会永远守护你，我的大英雄……”
她一直信守承诺。从此，不与任何人谈起他，甚至，强迫自己不去探望他的父母。只在过年时，悄悄去祭拜，和他说说话。
三年过去。现在，她如约，带他来见他，好让他放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