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日,深夜。福宁宫。
这几日,仁宗忙于处理政务,因而晚间并未安排嫔妃侍寝,今日感觉有些困乏,便早早上榻歇息。睡梦正酣间,忽听耳畔响起一串急促之声:“官家醒来!官家醒来!”
仁宗勉力睁开惺忪睡眼,怫然不悦道:“何事搅扰?”
内监张茂伏地惶声道:“启禀官家,边地军情急报!”
仁宗猛一激灵,顿时醒过神来,急忙翻身坐起,接过张茂手中奏章,匆匆浏览一遍,脸色愈发阴沉下来,喝道:“速召三省六院及枢密院执事之人、前往文德殿议事!”
张茂应承一声,急忙出得宫去,安排数名腿脚利落的小监分别前往各位参政议事的大臣家中传唤。同时另有一众内侍上前服伺仁宗穿戴停当。
仁宗步履匆匆地直奔文德殿而来,坐下未久,张士逊、李若谷、吕夷简、杜衍、张观、韩琦、夏竦等人俱是身着官服、一路疾奔来到殿前。告进之后,仁宗环视众位大臣,冷冷地道:“西夏元昊亲率十万铁骑犯我疆界,兵锋直指延州,诸位爱卿有何破敌良策?”
各位大臣早已知晓此事,来时路上便在思索如何应对,待到仁宗见问,张士逊身为当朝执宰,只得硬着头皮率先言道:“启禀陛下,元昊身为党项首领、一国之主,不想却是个言而无信的狡诈之徒!微臣以为,陛下应即刻下旨,调派延州周边各路兵马火速驰援,确保延州不失!”
仁宗一拍桌案,喝道:“范雍轻信于人,延误军机,真是庸碌之辈!而你等——”说着伸出右手,一一指点面前众臣,道:“——俱是当朝重臣,竟也被元昊贼子的缓兵之计所欺,真是甚失朕望!”
众臣眼见仁宗怒责,急忙齐齐跪倒,道:“陛下息怒!臣等无能,有负陛下期望,还请陛下降罪!”
仁宗一甩衣袖,冷然道:“此刻降罪又有何用?还是想想如何调兵遣将、应对西夏来犯之敌吧!”
一时之间,文德殿上一片寂静。
十数年来,大宋边境一直相安无事,戍边将领换了几番,士卒久不上阵,战场拼杀之力只恐也会降了许多。如今西夏骤然犯境,打了大宋一个措手不及,使得大宋先机顿失。倘若调兵遣将方面再有任何疏漏,不但延州难保,恐怕元昊便会一路东进,直捣中原。
因此,一班重臣心中反复盘算该当如何增援延州。
过了半晌,韩琦方才率先进言,道:“启禀陛下,微臣以为,应即刻诏令环庆路兵马总管刘平为主将,会同鄜延路巡检使石元孙、延州路巡检使万俟政各路兵马,增援延州,共同抵御西夏来犯之敌!”
夏竦续道:“启禀陛下,仅凭延州各路兵马抵御西夏铁骑,只恐伤亡惨重!微臣以为,还应调派泾州路巡检使折继闵、源州路巡检使张岊等数路兵马以为奇兵,袭扰元昊后方,牵制夏军主力,迫使元昊不敢倾力攻取延州!”
吕夷简身为枢密使,肩负一国军事要务,及见两位同僚率先进言,而且调派得当,心中大安,遂道:“陛下,韩大人与夏大人所言甚合兵要,当速行之!”
张士逊道:“陛下,为稳妥计,陛下还应修书于吐蕃首领,倘若延州战事与我大宋不利,则请其出兵相助,共御西夏!”
仁宗哼了一声,吐出胸中一团浊气,脸色方始有所缓和,道:“准!”
三月十二日。
延州东南三十余里处。
一支约有一万余人的大宋军队正向延州方向疾行而来,这些宋兵个个满面灰尘、形容疲惫,显是经过一番疾速行军。所幸军容整齐、士气昂扬,足可与西夏铁骑一战。
领军将官年约四十余岁,身材适中,样貌威严,正是环庆路兵马总管刘平。此人祖籍开封,青少年时喜读诗书,曾于真宗年间获得进士及第出身,而后改学弓马,精研武艺,担任尉官期间曾经斩杀贼匪数人,堪称文武双全的戍边宿将。刘平身后紧随一位年轻将领,年约二十,体态粗豪,浓眉大眼,手中拎着一柄大刀,却是刘平之子刘宜孙。
刘平接到西夏元昊兴兵犯境、包围延州的消息,心中大惊,急忙召集麾下将佐商讨应对之策。众将一致请求出兵增援延州。刘平自然也愿即刻出兵,怎奈他身为环庆路兵马总管,未得朝廷诏命,不得擅自调兵遣将,否则便有作乱谋反之嫌。一连苦等数日,方才得到朝廷增援延州之令。
刘平接到诏令,立刻率领麾下三千骑兵直奔延州而来,到至半路,遇到鄜延路巡检使石元孙、都监黄德和、王信率领两千骑兵,亦往延州增援,当下两家合兵一处,共计五千骑兵。刘平心中稍始安定下来,扎住人马,等待其他各路人马集结。
石元孙,字善良,乃北宋开国名将石守信之孙、石保吉之子。历任殿前都虞候、澶州巡检、廉州刺史、邕州观察使、代州兵马钤辖等职,两年前方始调任鄜延路巡检使。
刘平一直等了将近半日,延州路巡检使万俟政、都监郭遵等率领五千步卒方才来到。
三方步骑汇合一处,合计一万有余,直奔延州而来。
行至途中,郭遵谏言道:“刘将军,如今敌众我寡,兵力悬殊,兵法有云:倍则战之,五则攻之,十则围之。如今西夏骑兵十万有余,足以是我十倍,倘若敌兵合力围之,我军危矣!末将以为应派侦骑四下侦探,待到探清四围无有埋伏之后,方可进兵!”
刘平摇了摇头,道:“郭将军此言差矣!义士赴人之急,赴汤蹈火如若平地,况国事乎?如今延州已被元昊围困数日,城中军民有累卵之危,本将军亲率三千骑兵当先而行,你等紧随其后,不得延误!”
郭遵还待进言,都监黄德和插言道:“刘将军文武双全,用兵如神,郭巡检无须多言!”
郭遵暗叹一声,带转马头,径回本队去了。
刘平率领三千骑兵纵马前行,大军到至一处碍口,刘平停马四望,只见前方山丘环绕,地势高低起伏,眼前不远处一道宽约十数丈的大河蜿蜒曲折,向东流去。原来此地名为三川口,那条大河便是延水。
刘平眼见大军即将准备渡河而过,心中一动,右手一招,一名亲兵驱马上前,道:“将军有何号令?”刘平道:“速传本将号令,所有兵士分批渡河,过河之后结成战斗队形,不得有误!”
亲兵正待传达号令,陡然只听山丘之内响起一通战鼓之声,“咚咚咚……咚咚咚!”宛若密集雨点,随着战鼓声响,四面山陵之中涌出大队人马,拦住去路。只见当先之人身穿战甲,手挥长刀,样貌粗豪,面目狰狞,身后一字排开无数铁骑,俱是挥舞兵器、耀武扬威。
刘平急忙传令手下诸将压住阵型,稳踞河岸,而后催马向前,隔着延水,朗声高叫道:“尔等可是西夏叛军?速教你等主将答话!”
只见当先那人跃马出阵,来到河岸边沿,勒住战马,先是大笑数声,而后叫道:“俺野利旺荣在此恭候多时了!兀那宋将你是何人?”
刘平喝道:“某乃环庆路兵马总管刘平是也!我大宋朝廷一向厚待汝等,有如亲生子民,汝等不思感念朝廷厚恩,反而背叛大宋、僭越自立!你这逆贼也敢在此耀武扬威,当真不知羞耻!”
野利旺荣怒道:“赵匡胤身为后周之臣,却背主自立、从孤儿寡母手中夺取江山,我堂堂大夏为何不能再夺了赵氏子孙的江山?久闻刘将军素有‘良将’之名,如能归顺我西夏,当不失封侯拜将,光宗耀祖!”
刘平哈哈一笑,叫道:“元昊逆天而行、自取其祸,西夏必然为我大宋所灭!你等这些叛臣贼子迟早变成孤魂野鬼,党项一族只怕也将就此灭绝!”
野利旺荣勃然大怒,叫道:“兀那宋狗不必徒逞口舌之利!俺定教你等身首异处、不得好死!”说罢手中长刀直指宋军,叫道:“全军渡河、攻击宋军!”
旁边副将野利遇乞、野利都藏急忙拦阻道:“祖儒大人,兵法有云‘半渡而击’,倘若我等渡河之时,宋军乱箭齐发,我等非但不能渡过河去,还将损失惨重、军心受挫!”
野利旺荣望着延水对岸的宋军,咬牙切齿道:“既然如此,那便如何?”
野利遇乞笑道:“祖儒大人,宋军远道而来,旨在增援延州,定然不愿在此迁延耗时,我军只需列开阵势、严守以待,宋军必然抢先进攻,到那时我军便可趁势灭之!”
野利旺荣知道这个同族兄弟曾拜那些汉官为师,悉心讨教研习过汉人的兵法战策,颇有几分谋略,当即吐了口气,皱了皱眉,半晌才道:“真他娘的麻烦!那便依你所言便是!”
野利遇乞与野利都藏对视一眼,松了口气,急忙传下令去:依河结阵,不得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