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无眠，更深夜色，铺在路边白草上的霜雪泠泠地反着光，清寂的湖面上没有一个人，黑袍的男子披着蓑衣，站在乌篷船的船艄，已经很久了。
久到轻霜漫延上了他的蓑笠，久到江边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唤。
他微微偏头，透过纱笠，看到江边仿佛有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在向他使劲招手，一道细细的被截断的白光，没有频率地快速晃动。
他微微回神，把舟子撑到江心，夜风将他的话原原本本地吹到青衫来人的耳畔:“夜深来此，何事急迫。”
青衫人平了平呼吸，走到江边，一作辑:“在下深夜来访，却不想扰了公子雅兴，实属罪过……但今日，却是半分耽误不得，所以，还请公子多多担待。”
“无妨，鄙人也只一撑舟渡者罢了，何况这夜深露凉，还请阁下速速上船，以免耽误正事。”黑袍人说着便将小舟撑往江畔，哗啦啦的水声在寂寥的山谷里起伏得格外抑扬顿挫。
青衫人袍子被夜风撩起，他急忙伸手扯下，无奈山风一阵大似一阵，背对风头的青衫人，像一扁汪洋中的小舟，那上头鼓风的的帆子，只是青衫人抖得格外厉害些罢了。
是时三更，子时，夜半。
青衫人坐在乌篷外，局促的。黑袍人放好蒿，弯腰进入乌篷内，在里面窸窣了一会儿，两只手上各提着一壶酒，不过左手边的那壶用的陶罐大一点，也更粗糙一点，未开封，酒香便满溢三分，辛辣的，冷冽的。右手边的瓷壶则小巧玲珑一些，酒气依稀。
黑袍人把瓷壶递给青衫人，复坐到青衫人对面，自顾自打开红纸的酒封，罐口对着嘴就开始灌，清冽冰凉的酒水像蜿蜒的小蛇流落颈间，晕湿了衣领处的一大块布料，不断加深。黑衣人的眸子映着江月，无端狭长狡黠，朦胧莫辨，青衫人一下子觉得自己对面坐的换了一个人，他下意识地后退，却发现后背紧硌着自己的就是船舷，再往后，便是黝黑的是唯有一弯勾月倒映在上的河。
黑衣人看着他惊慌的样子，讽讥地笑了，他悠然自若地举起酒壶饮下一大口清酒，然后站起来，走到船尾。
“小娘子，都上了船了还不知道忘川的规矩吗？”
黑衣人回头轻笑，声音融化在深浓的夜色里，像一把与周遭融为一体的刀子，微一偏转，稍露锋芒。
“忘川的规矩……？是……‘半壶酒，半壶故事，酒未尽，人不散，忘川不过？’”
黑袍人就酒壶哐一声重重磕在舟子上的木案上，“酒以上，小娘子开始吧。”
尽管不知黑袍人如何识破自己女儿身，但听忘川渡者铁石心肠，上了这艘乌篷船，叙述一个故事，若不值黑袍人倒腾出来招待的酒，便余下死路一条。至于是什么酒，值什么故事那便是随了那渡者心意的了。
“幸甚，既阁下已知小女子身份，那便没必要藏着掖着……说来也巧，小女子的故事，也发生在这忘川……”
黑袍人听过很多很长的故事，但是从来没有这一个长，它们或许纷繁糜乱，或许侠骨柔肠，或许王臣将相冲冠一怒为红颜，但它们都像这忘川的流水，竹蒿一击，激起千层浪，而后水过无痕，但是它没有。
那日夜是已经很深很深的，没有星子，只有极其微弱的月光，能让相对而坐的两人，看见尺寸之距的对方极其模糊的轮廓。
看见她的嘴一张一合……
很老套的故事了，无非才子佳人相爱，然后因为门第之嫌云云，却不能在一起的故事。
他甚至抽空喝了几口酒，趴到船舷，躬身下去，捧起冰冷的江水洗了把脸，以免自己听着这索然无味的故事听睡过去，那样实在太过失礼。
黑袍人斜倚着木案，不时仰起头喝口酒。但听着听着，黑袍人发现自己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尾。
为了方便叙述，暂且称那小娘子为青青。青青和那公子才子佳人，两情相悦……而后一天，青青在和那公子登山游玩时，那公子不幸坠崖，尸首却寻而不得。家人皆劝青青放弃，但是那痴情的小娘子聂青青，便干脆从家中偷跑出来，四处打听那公子的下落，无奈仿似从茫茫大海捞针，自始至终毫无音讯，甚至青青也因此流落四方……时至今日，青青回到那公子坠崖的山下，溯洄从之，寻得一忘川河，在忘川河上所见一渡者，对那渡者叙一长长故事，可惜那黑袍人听不到结尾。
“今日，我聂青青才在这忘川河上找到你。”聂青青一折腰，没入河中，无声无息，余几圈涟漪震荡开来，夜仍深。
黑袍人睁开眼时，已是熹微时分，酒罐子乱倒，自失忆来，黑袍人又做了那个梦。
突然，一个瓷瓶从他的手上滑落，落在船板上摔成碎片，未尽的酒从酒瓶子里流出来，洇湿了陈年的木板，陈年的木板上一纸便笺的墨迹被晕染开，
一别经年，青青忧思过重，已命不久矣，今终得尝所愿，一睹忘川渡者真容，不料竟与故人相似，也算了却一桩遗愿，而此地名为忘川，却失彼岸，青青从此上黄泉寻故人，怕是寻而不得……
这次，不是梦。
——酒未尽，梦未终，不知过往，人不得散，纵使为魂。
忘川河溅起一个巨大的水花，乌篷船狠狠地晃了几晃，直至水面的倒影和乌篷船稍的弧度都恢复死寂，忘川的人气，才是真正没了。
后来在有人寻到这忘川的时候，便不见了那渡者，只寻得一破败乌篷船，青苔蛛网丛生，甲板之上，还有几碎瓷片，上面的酒和酒香早已被风雨蚕食无骨，又见那忘川河畔沿河一路突生大片曼珠沙华，如火如荼。
与黄土白骨为伴的彼岸花，生于忘川河畔，花叶永不相见，忘川没有渡者，只有孟婆，只有奈何桥，只有满川遍地的彼岸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