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六月,烟雨漫天。暮时,雨势式微。
云雾遮掩住不舍离去的一抹残阳,天地昏黄,晨夕难辨。古朴淡雅的小巧院落,精心修剪过的点点梧桐,和泫然欲泣的景致相得益彰,如若淡淡几笔勾勒出一个静立梦泽中蹙眉噙泪的美人。
奈何院西一隅破败不堪的佛堂,在这如画美景中显得格格不入。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仆好容易走近,又因心事重重而踟蹰不前。
“小姐,夫人请您过去。”
蜷缩在佛堂角落的女子,身躯轻颤,默不作声。老仆走上前,稍稍环顾了下四周,轻手轻脚地将袖子里藏的一个热包子递给她。
女子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接过包子后狼吞虎咽。原本华丽秀美的涟钧广袖裙已经泛白,因经久未曾换新而日渐短小,露出洁白如玉的皓腕。
囫囵吞枣地咽下,女子终于有了几分力气,“阿婆——呜,出什么事,夫人要传唤我?”
老仆喟然轻叹,浑浊的眼眶间平添了几分怅然,“小姐,您慢点吃。”
“谢谢阿婆。早点带我复命吧,免得夫人责怪。”
所谓的“夫人”,即女子父亲的正室。其本住在偏侧厢房,可老仆并未将她领到那里。跟着老仆,女子来到家中的前厅。
厅内,一对青瓷鸳鸯炉袅袅地冒着青烟。厅正位的紫檀木椅坐着一位老者,两侧若干人捧着赤砂茶盏,谈笑风生。
坐在右侧第二位的华美妇人,一袭翡翠蝶纹长裙,头上的镂金雕花钗耀眼夺目,不经意间轻抚了下腰间的汉白玉配,一举一动诠释着何为贵气。
老仆到了门口后,佝偻着身躯退走。女子凝神屏息,如玉般的下颌微微收起,迈着小步踱进厅里。
原本欢声笑语的众人顷刻间噤了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子。
那妇人啜了口香茗,将茶盏放下,精心描画过的细眉一扬,“东方影,你可认得对面这几位贵客?”
名为东方影的女子稍稍扬起头,小心翼翼地辨认一番。正室对面坐着几个面相生分的男子,有老有少。这几人神色淡漠,唯独一个脸颊苍白,身形消瘦的少年有意无意地将目光瞥到她身上。
谨小慎微如她,自然不敢胡言乱语,“不知。”
正室倏地站起身,披挂在肩上的金丝滴珠织肩玎珰作响,声调兀地扬起来,“这几位是谢家的人。这次前来,就是商议将之前订的婚约回了。你可有异议?”
东方影的心如被一双手抻扯,撕地生痛。但面色如常,音若潺水,“一切但凭家里安排。”
“谢家是淮扬城的大户,和咱们家本是门当户对。可惜你生了个不争气的身子,习不得武,做不来家务。倘若嫁过去为夫家添不了丁,这罪孽谁担得起?”
正室一脸谄媚,而后看向东方影,脸色忽地生趣起来,“不过幸亏还有月儿。那丫头能文能武,还算争气。我已和谢家商议好,那婚约不毁,让月儿代你嫁过去。”
东方影挤出一抹浅笑,稍稍欠身向诸人行礼,小步退出前厅。转身时,目光和正襟危坐的谢家少年正好对上。
同情?怜惜?
未花太多心思琢磨,东方影将身形掩到厢房大门后,再也忍耐不住,杏眼含泪低头离去。
行在青石板铺垫的小路上,东方影浑浑噩噩,几度脚下拌蒜,如若行尸走肉。
父亲去世后三载间,她吃着正室一家的残羹冷炙,在仅能遮蔽风雨的破烂佛堂看惯夏蝉冬雪,忍受着同父异母的兄姐拳脚相加。
纵然体肤饥乏,心中所念着父亲曾经为她订下的婚约,只盼有朝一日能嫁出去,觅个能疼她,宠她的夫君。
而今,正室话如刀割,彻底断送了苦苦支撑她苟活的残念。
“站住!”
一声清厉的冷喝将魂游混沌的东方影唤醒。一个身材高挑修长,面容如花似玉,配着金翅戴玉簪的女子静立在前方五步开外处。
那女子走过来,身上素问雪纱裙宛如谪仙。东方影双眸空洞无神,直挺挺地看着来人。
啪!
一声清脆的掌掴声响彻院落。东方影嘴角淌血,捂着脸躺坐在地上,痴痴地盯着出手伤她的女子。
“贱奴生的东西!你若争气一点,何需我代你嫁到什么谢家?我本处心积虑为家里结一门权贵,竟让你这婢子给毁了,到头来竟然委身给一个书生!”
东方影眼中波光流转,似是恢复了些神采,撑在地上的手臂不住颤抖,“东方月,你可以骂我打我。但不要侮辱我母亲。”
东方月羊脂玉般的脖颈赫然一转,目光如冷血蛇蝎,“贱婢,谁准许你顶嘴?你那短命的娘身为奴才,勾引主人,还生下你这种只能浪费家里粮食的杂碎,我骂了又如何?”
东方影银牙紧咬,恨不能把嘴唇咬裂。捂着脸颊的手也着力撑在地上,身子将将站起一半,眼前忽地一花,那白影飘然而至。
东方月一记弹腿,横踢在东方影的腰间。东方影如遭锤击,扑地翻滚出几丈远,不巧头撞在庭院里安置的石凳上,登时额头血流不止。
这时,偏侧院落的大门间走出一个面色阴翳,头角峥嵘的男子。男子见到此情此景,开口问到:“姐,她又怎么招惹你了?”
东方月看到她亲弟弟——东方云过来,挑着蔑色轻哼一声,而后将和谢家改婚约之事和盘托出。
东方云听罢,从旁边寻了块碗口大的白墨石块,掂量了几下,口中念念到:“姐,那样打不解恨,看弟弟替你出口气。”
不等东方月反应,东方云一石头拍下去。
一声石头碰撞脑颅的闷响过后,之前尚且能躺在地上轻微喘息的女子,直接没了动静。
东方月秀眉紧蹙,玉步轻迈,“小云,你这一下怕是能要了她的命。”
行凶的男子随手将沾了血的石头扔到一边,双手轻拍,不屑道:“这种废物,死了正好。”
东方月蹲下身,查探一番后,摇头道:“平日里,你我欺负她,家中人看在母亲那里,不好和小辈计较。可要是杀了她,二爷爷那里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按照家法,一命抵一命。”
东方云这才意识到事态之严重,手抖不止,探向东方影颈间,又如火燎一般缩回。奈何人死不能复生,纵然急的冷汗直流,也无济于事。
“小云,稍安勿躁。这里尚无第四人看见,你我将她抬到后院西侧的禁地去,扔进废井,掩盖遮藏好,神不知鬼不觉。”
东方云心中焦躁的走投无路,听见其姐姐的话,如抓住救命稻草。两人说干就干,趁着四下无人,将东方影的尸体前后抬起,直奔后院。
所谓的禁地,离东方影居住的佛堂不远。那小院大门锁死,院里杂草丛生,荒废不堪。据传,东方家的先人因练功走火入魔,在这院中的枯井里坐化。家族后人视为不详,因此将这里封禁起来。
二人运转轻功,不甚费力地将尸体带进禁地。东方云抱着怀里的女尸,扔进枯井,又扯了些树枝杂草掩盖好。
待一切收拾妥当,二人才辗转离去。
不多时,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