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棋盘上斗转星移,又换了一番天地。一颗颗棋子相继落下,虽说只是轻轻细响,却有如出征鼓一般摄人心魄。十几个回合下来,之前精心布置的棋局,竟被这老滑头想方设法地跳脱出来。这回换作景帝一怔,旋即似笑非笑地开口道:“爱卿这步棋可谓绝处逢生,岂不更妙哉?”
说话间,这场对弈已然白热化,黑白棋子相间,筑起一道围城。小李子立于景帝身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二人,脸上满是惊奇,如此难分伯仲棋逢对手的对弈,纵使在皇帝身边多年,也许久未见了。
“过了这些日子,司徒夫人的身子可好些了?”景帝眉眼清淡,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棋盘,指尖拈着一粒棋子,看似无意的问道。
司徒炎烈复又紧张起来,绕了半晌终于又回到皇帝最在意的事情上来,他抬起头,恭恭敬敬道:“回陛下,内子无恙,不过是向来身子弱,一直休养着罢了,劳陛下挂心了。”
景帝抬眼看他,明明是一身的雅致雍容,偏偏背后藏着的,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对付这样的人,打太极从来不是什么有用的法子,非得一下击中他的痛处才好,于是便直直地道:“若朕没记错的话,司徒霖儿被你流放乱葬岗也近十年了,前些日子司徒夫人进宫时还曾与朕提及思女心切,你要好生安慰才是。”不急不缓的,景帝又落一子。
司徒炎烈自然不知还有这样一桩事情,司徒裴分明被自己幽禁在王府中,门口的侍卫也一应都是他知根知底的亲信,怎还会让司徒裴得了空隙进宫觐见了皇帝,还不知说了多少于他不利的话?
如此想着,司徒炎烈还是收了心底的讶异,笑得温润。他转头看向景帝,正色道:“陛下不必理会妇人矫情之词。古来慈母多败儿。微臣放小女在外修习,也是为了国之根本,社稷之魂啊。”
景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司徒炎烈一眼,司徒炎烈依然探不出任何情绪,仿佛那眸子是一个黑暗无垠的深渊,只觉惶惶然不敢言语,景帝也不吱声,徒留一室寂静。
这样的气氛于随侍一旁的小李子而言甚是煎熬,先前面前这二人还有些对弈的架势,不假思索落子交锋,现下半个时辰过去了,这二位爷愣是没有掷出一子,各自神色凝重,似是碰到了大难题。
看着他的主子,小李子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搅扰了皇帝雅兴。但是这盘棋已从烈日正午直下到了夜色深重,足足四个时辰,早已过了晚膳时分,传膳的宫人们早已布置完毕,各式精美的膳食也拿去小厨房热了好几回。
小李子想着要不要提醒景帝先用晚膳,但是看了看景帝的神色,还是知趣地闭口不言。
正纠结着,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依稀还可以听到说话声。小李子一惊,这么晚了,守门的侍卫怎么还能随意放了人进来?待走到近前去,他才看清来人,分明是太子司徒勋、六皇子司徒峰、八皇子司徒祺,于是立刻躬身行礼:“参见太子,六皇子,八皇子。”
太子自然是为首的,让小李子起了身,然后语带焦急地开口:“李公公,听御膳房的人说,父皇到现在还不曾用晚膳,可是身体不适?本宫与弟弟们心下不安,特来探望,劳烦公公通传一声。”
“太子殿下有心了,陛下原是无恙的。”小李子神色中似有赞许,温和地笑了笑,“只是与丞相大人对弈一时兴起,误了晚膳的时辰,这会儿怕也不便打扰,几位皇子还是请回吧,这儿有奴才伺候着便是。”
闻言,太子的面上颇有些挂不住,但也碍于小李子是皇帝的心腹,不欲多言。倒是一旁的六皇子沉不住气,又是个直肠子,兀自开口:“哎呀李公公,你的胆子可是越发大了,皇上是主子,皇子便不是主子吗?皇子的话便可不听了吗?”六皇子自然看不惯奴才这般趾高气扬,语气却好似心不在焉,又带一点调侃,却极有压迫性。
“六弟。”太子连忙出声制止,六皇子虽声音不高,但却是十足的出言不逊,他虽也被小李子的回话气的不轻,但皇帝与人对弈时确不喜欢有人打扰,所以小李子这么说多半也是皇帝的意思,因而也不敢出手硬闯,生怕皇帝怪罪下来。
他犹豫了一下,看看了身边的六皇子与八皇子,这两位皇子见太子这般,饶是面露愠色也忍了下来,只听太子道:“既如此,便劳烦公公好生伺候着,本宫改日再来请安。”
话音未落,景帝的声音清朗传来:“让他们进来吧!”
小李子闻言便福了福,引皇子进殿去。三位皇子也不再理会,不待他跟上,便快步走了进去。
刚走进殿内,皇子们便看到正在对弈的二人。往棋盘上看去,阔大的棋盘几乎要被填满,三位皇子自幼就善对弈,却也鲜见这样复杂的棋局,不免露出惊叹之色,定了定神才走上前去,齐齐躬身一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景帝抬眼看着他的几个儿子,淡淡开口:“这会儿已是戌时了,你们几个漏夜而来,所为何事?”
太子听闻父皇出语不善,虽有些慌乱,却还是壮着胆子走上前去:“儿臣听御膳房的人说,父皇还未进晚膳,担忧父皇的身体,故而与六弟、八弟一起前来问父皇安。”
“勋儿孝心自是好的,朕不过是一时耽搁了晚膳的时辰,不打紧。”景帝的声音平静得几乎没有情绪。
“是。”太子急忙应声,“儿臣本不该打扰父皇好兴致,只是现在已这样夜了,您还是要爱惜龙体,早些用膳为好。”
景帝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了太子,声音疏离:“罢了,你要说的朕都知道了。该用膳的时候朕自然会用,若没旁的事,便退下吧!”
太子闻言,觉得再多说也是无趣,反倒招了皇帝腻烦,连连躬身后退,行大礼道:“儿臣先行告退,父皇万安。”
“嗯。”景帝淡淡地应了声,对另两位皇子摆摆手道:“你们也都退下吧。”
还是八皇子机灵,见缝插针地窜到皇帝面前道:“父皇,儿臣命小厨房做了您最爱吃的芙蓉酥。所用木耳和荸荠都是最新鲜的,今儿早上刚摘了送进宫里来的,和御膳房做的大不一样呢,您得空儿可得尝尝。”
景帝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八皇子心下欢喜,却一点儿也不表露在面儿上,只吩咐下人奉上点心便不再多留,拉着六皇子各自退下了。
景帝拿起八皇子奉上的点心轻轻咬一口,指尖轻轻地敲着桌面。眉眼微凝,没有焦距,似是在兀自入神思考着什么,把手里的芙蓉酥捏碎了也不自知。
这样的情景看在司徒炎烈眼里,不禁让他的心猛地提起来。还是皇帝的声音把他从杂乱的思绪中拉出来,只见皇帝掸掸几上的碎屑,不紧不慢地道:“爱卿,朕的几个儿子,你以为如何?”
司徒炎烈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问得有些不明就里,心下疑惑。只小心翼翼道:“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露出淡淡的笑意以示肯定,倒让司徒炎烈下得正襟危坐不敢擅动,对上景帝不容置疑的目光,只得抖着声音道:“此乃陛下圣心专断之事,微臣不敢妄言。”
景帝俯首看了黑白交错的棋盘,忽而笑出来。他抬起头,掰开一块芙蓉酥,递给司徒炎烈道:“你瞧这芙蓉酥,内里原是荸荠与木耳制成,黑白相间甚是好看。可但凡制成内馅,黑白总不是那么分明了。”他看着司徒炎烈一脸茫然也不闹,抿了一口已有些凉了却依然清冽的香片茶,“朕既然问你,便是准了你依着自己的判断建言,你何必如此谨慎?依你之见,若是朕有意禅位,这太子之位,你属意于何人?”
景帝这话问得颇有玄机,不是问他觉得哪个皇子最为适合东宫之位,而是问他哪个皇子入主东宫为他最属意。这让他一下子明白透了景帝的意思,于是坐立不安起来。自古储位之争就充满血雨腥风,多的是明枪暗箭,从不是能独善其身之事,如今景帝却要将他和霖儿直直拉入党争里来,真真是躲都躲不得了。想到这里,只行了个大礼说“微臣惶恐”便不敢再发一言。
“不过是随意问问,爱卿今儿是怎么了,竟没有一丝像你的性子了。”景帝的声音越来越低,司徒炎烈已分不清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自己说话,“如今朕年事已高,身体也大不如前了,早到了该含饴弄孙的时候了,太子居东宫之位已久,素来稳健,然他早已有了妻室,来日必定是要让位的;峰儿行事乖张,玩世不恭,恐难当大位;祺儿虽优柔寡断了些,素日里的脾气秉性却是最温和的,只消稍加调教还是好的,最要紧的,是他自幼与霖儿一同长大,且仍未娶妻……”
话已至此,若要继续说下去,便是听话的人愚钝了。景帝不再言语,回头随意拨弄着棋盘上的棋子,等着司徒炎烈开口。这样的僵持多少有些压迫的味道,纯粹是一场耐力的较量。比起皇帝,司徒炎烈总是不如些。
“陛下……”司徒炎烈扬眉,面对这样的诱惑,他自然是心动的。只是兹事体大,他必得再次确定景帝抛出的橄榄枝所能承受的轻重,难不成他真的能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目的而放弃皇位,把霖儿绑在身边,对她的血予取予求?若真是如此,他又该怎样面对这天下众人的悠悠之口?
“呵呵。”景帝轻笑,“爱卿是个聪明人,必定不会让朕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