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桢那一世再与沈世钧相遇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那一次双方在街上擦肩而过,原本以为会再无交集;可世事无常,认定的事实总是轻易就会被改得面目全非。
几个月后,沈世钧突然出现在曼桢面前。
那是民国三十年六月的一天。
“翠芝跟叔惠走了。”
他无悲无喜,似乎说着别人的故事。
“叔惠回来了好几次,他始终不放心她。”
沈世钧面色微变,接着又说:“大哥在南边找个工作,母亲早就去了。翠芝她,总是放心不下孩子,我答应了要好好照顾他们。”
说完这话,人就走了。
曼桢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那青砖地面;那里,因着前几日连续降雨的缘故,生几簇嫩绿的藓。
等到那人转身,她才抬了头,定定的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走远,最后消失在街角。
原来他们已经不再年轻了。
次日,曼桢就在报纸上那不起眼的角落里,看见了那短短几行字。
原来如此,他给了对方自由。
又过了几天,她租住的那个院落里搬来了新的房客,居然是他;就这样,他们有时会一起做晚饭,三个孩子也整天玩在一起。
过了几个月,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曼桢又一次把被子拉到荣宝身上,就继续缝补起手中的那只袜子来。
“曼桢,我们离开这里吧!”
沈世钧站在窗外轻声道,语气里满是试探。
“大贝他们太小,还不清楚我和翠芝的事。我们离开这里,去个新的地方;最好是一个小村子,那里没有残酷的杀戮。村民们都友好和善,房前田野交错,屋后清泉淙淙。我们可以像一家人一样生活,一起照顾孩子们,不让他们再像我们一样遭受这些苦楚。”
沈世钧满怀憧憬,描绘着理想的乡间生活。
他又叹了口气,接着说:“以前啊,年轻气盛,总想着做些大事出来;现在,却只想有个温暖的家。曼桢,你也早些休息吧,别熬坏了眼睛。”
说完这话他自嘲的一笑,走了;曼桢却因为分神,而扎破了指头。
她早就过了那热烈地、不顾一切地去追求那“爱情”的年纪;过去的经历让她明白,“爱情”不是那么美好,也有脆弱和现实的一面。
什么至死不渝,生死相随的,这些词语都过于绝对化了;毕竟人到这世上来走上那么一遭,除了爱情,还有亲情,甚至是各种各样的责任。
如果沈世钧今晚在这里拿“爱情”做文章,妄图用过去的那段美好记忆来说服曼桢,也只会另对方心生感慨罢了;但他是另一番做法:平凡的幸福,家人的相守,这着实触动了长久以来都处于流浪状态中的曼桢。
又过了几日,吃罢晚饭,孩子们又玩耍去了。
曼桢和沈世钧在屋檐下相对而坐,这样闲暇的时光,因着找了几份零工,已经有个把月没有享受过了。
喝着那粗糙的茶水,两人各自想着心事;曼桢在慎重地思考那个提议的可行性。
她抬头看了看对面的人,却发现那人也在看她;她笑了,对面的人真的变了好多。
曼桢转过头,看着院子里的那棵老榕树,用眼神细细地描摹那枝枝蔓蔓。
“有那样的地方吗?”
曼桢忽然轻声道。
沈世钧不明所以,只看着曼桢,希望能得些提示;曼桢看了他一眼,低了头,就起身扶着柱子向天空张望。
沈世钧这才反应过来,心中很是激动;就也站起来。
他走到曼桢身边,并肩而立,激动道:“只要用心寻找,总会有那么一个角落的。”
曼桢转向他,看着对方,目光迷茫,轻问:“真的吗?”
沈世钧鼓起勇气,上前拥住曼桢。
“我不会骗你的,会有那么一个地方。”
曼桢轻轻靠着沈世钧,听着他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内心却怅然无比。
次日,沈世钧就兴高采烈地告诉曼桢,他已经辞职了;曼桢有些惊讶,只告诉他自己还需要准备些时日。
又蹉跎几天,新的代课老师安排好了,曼桢就正式辞了职;家里,哦不,是母亲那边,已经没有去说的必要了。因为两个弟弟得了大弟媳娘家的助力,早在月前就一同去香港那边了;在他们临走的时候,曼桢还是顺着顾母的心意,凑足了一笔不小的数额,给了“走远路”,要去“举目无亲”,“陌生地界”的,“可怜的”,他们了。
沈世钧那边的行李早收拾得差不多了,就过来帮曼桢“打下手”;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那稍微值些个价儿的,这些年早就陆陆续续变卖的差不多了;前些时候,更是连那几样自己最爱的首饰也换了钱了。
一些带不走的东西,曼桢就干脆分发给了周边的贫苦街坊。
他们辗转几次,终于在桃花村落脚;这是一九四二年初了。
桃花村名副其实,由于深居内陆,少受战乱破坏,仅有的几个土匪也被收拾的不成气候,远远的躲到深山去了;山上的野桃花盛开时,美丽至极。
他们在这里买了户无人的农舍,又置了些田地,就此安定下来。
其实曼桢和沈世钧并未成婚,但村民们都认为他们是两口子;而沈世钧不知怎么的,好像又恢复了年轻时的活力,对着曼桢狂热地追求起来。
又是写诗歌,又是做饭洗碗的。
于是过了些时日,二人也就成了真的夫妻,摆了简单的宴席;由于并未做特殊说明,村民们只认为自己吃的是搬迁宴,不过是迟了两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