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又是一个纸醉金迷的夜晚。
夜上海,夜上海,不夜之城也不过是夸谈而已。
这所城市里,真正无夜的地方,也就是那几样去处罢了。
歌舞厅、赌坊、卖肉的楼子。
有钱的,没钱的;男的,女的……
反正各有各的角色,各唱各的大戏,个得个的因果。
霓虹灯下,众生仿若戴了面具一般,迤逦,而虚假。
曼璐娇笑着,依偎在客人怀里,软言侬语道:“赵先生可是咱们这上海滩有名的人物,今日有幸与您再遇,可不要拒绝小女子手中的这杯薄酒啊……”
那被唤作赵先生的中年发福男人,满脸堆笑,反挑起曼璐的下颌;另一只则手接过酒杯,就把酒灌进了曼璐嘴里。
见曼璐咽了酒,就笑得更开心了;而那肥乎乎的大手,也就不安分地在曼璐身上摸索起来。
曼璐心中反感,但面上一点儿都不显。
她嘴角噙着笑,那双桃花眼里自是眼波流转,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妩媚动人。
主动搂上那人的脖颈,在那人耳边轻轻地吹了口气;曼璐柔声问道:“不知道赵大哥答应人家的事办的怎么样了?这几日来,人家等得心里慌得很。”
说罢就缓缓推开男人,端端地坐着,也不笑了,而是优雅的燃起一根香烟;先那么一嘬,再看着男人那边,微仰着下颌,轻张红唇吐出一个个烟圈来。
男人大概都有色迷心窍的时候,这赵姓男子显然失了心窍。
他痴迷的看着曼璐,心里像是猫抓似的,只觉得对方像是那云雾里扭动着腰身的勾人妖精。
这么想着,男人嘴上就不由自主的冒出话来:“你那个远亲的消息有点眉目了,有人看见和她很像的人跟个洋道姑走了。曼璐啊,你看,今晚去我那儿坐坐吧……”
曼璐仔细听了对方的话,得了消息,就翘着嘴角低了头;片刻后,她再抬头时已是一副云淡风清的模样。
她轻轻拂开对方搭在自己膝盖上的手,站起来,扶了扶旗袍的立领,抻了抻那印花连开的深紫色衣襟;转身走了几步,再转过脸来,挑起眉梢,面带着魅惑的笑意,给了一个飞吻,淡淡道:“改日吧!”
说完话,曼璐去“小间”自己拿了外套,匆忙罩上,就迅速离开了。
坐了黄包车,曼璐一路都在想着,该怎么向家里说。
谁知她甫一进门,就招了不快。
老太太一见曼璐,就扯着嗓子尖叫起来:“你还知道回来?祝先生找了你好几次了!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孽障!真是造孽!你妹妹都不见了,你还……”
“曼璐啊,快跟奶奶道歉!”
顾母单手撩着围裙,从厨房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站在老太太旁边,满脸祈求地看着曼璐,连忙说道。
曼璐心里一阵起伏,但没有出声。
老太太看曼璐这个样子,只觉得她是不知悔改;顿时就火气上涨,双目大瞪,厉声道:“看看,这就是你生养的好女儿!也不知随了谁得德行!怪不得去当了舞女……”
曼璐怒从中来,把外衣的下摆捏得紧紧的,大喊着:“够了!”
然后就“噔噔”地上了楼,“砰”地一声关了门。
老太太这才反应过来,又对着顾母呼天的抢地的抱怨起来。
屋里的曼璐却是心寒不已。
这薄薄的门扇,隔绝不了外面的动静;老太太的干嚎声、谩骂声直刺人耳。
这几天强打着精神四处周旋,好不容易有了曼桢的消息,她想着回来告诉他们,却得到这样的对待。
还说什么疼爱曼桢,曼桢不见了这么久,他们不也只是在嘴上念叨吗?
过了一会儿,顾母终于腾出空儿来,上来劝慰曼璐。
“曼璐啊,你别生气了。你奶奶也不容易啊!待会儿我给你把饭端上来吧,你就别下去了,不然你奶奶又要生气了……对了,曼璐啊,你弟弟他们的书包好像该换新的了,家里的米也不多了……”
曼璐嗤笑了一声,木然地在大衣口袋里掏了钱,递给顾母。
顾母面露喜意,连忙把钱接过来,数了数。
“这,这不太够吧……”
顾母眼神乱飞,失望地低声说道。
曼璐看着顾母,只觉得现在对方的神态和动作,像个犯了错的小孩。
“哦!”
曼璐不知该如何反应了,只闷闷地吐出一个字来。
顾母听见她这样说,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以前她这样说的时候,曼璐就会再给她一些;可今天,却一反常态。
“曼璐啊!你怎么了?我是说,这钱……”
顾母只觉得曼璐是没有听清楚,又支支吾吾的开了口。
曼璐突然就“呵呵”地笑出声来。
“隔壁巷子里拉黄包车的文先生一家,有十口人吧!文太太白天带着两个小女儿,去那些富人家给人做女佣;六十多岁的文老先生,风雨无阻的在街头帮人修鞋;老太太在家带两个小孙子,还要抽着空儿做些缝补的活计;小姑子是在厂里做工,是那种最低等女工;大儿子给人做学徒,整日里被那师傅呼来喝去。这一大家子,一个月还赚不到四十块。就这样,文先生每个月还会去洋行固定地存上十块钱,说是攒着给小妹和大女儿当嫁妆……我啊,我每个月给一百块家用,却还用不到月末……”
曼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有气无力的说了这么一番话。
顾母不敢再看女儿的脸,只得拿着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