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不起眼的船在水面缓缓的向北使去,帆被风撑得鼓鼓的。曹寅立在船头,带着水汽的风湿漉漉的,看着尖尖的船头剪开缎般的水面前进,颇有乘风破浪之感。
“爷,船头风大,还是回舱里去吧。”身边的小厮替他披上天青色的斗篷劝道。
经他一提醒,曹寅也觉得船头的风颇有几分刺骨,也便点了点头进了船舱,欠了欠身,随意地坐在罗圈椅上。心里有点懊悔,没想到走水路比走陆路更无趣。陆路尚可在城镇的驿站停歇顺带领略领略当地的风土人情,而水路走了几天下来除了水还是水,偶尔还能看到一些捕食的水鸟。
随手地翻出一本书,仔细看原来是沈宛托他上京之时交给容若的。宛儿——想起这个温柔恬静的女子,曹寅不禁心头软软的,可是她总是若即若离,就连在风月场中颇有经验的他也没办法。不,她跟风月场中的女子不停,但究竟是什么不同呢?曹寅一直在回想她的笑语音容,竟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鲜活,仿佛是一个泉水充沛的地方只需轻松地钻个洞清泉便突突地冒出。他摸着蓝色的封面心里暗暗纳闷,除了一路扶持过来的发妻,还从未有过一个女子像沈宛这样给他那么鲜活的回忆,或许这次不是逢场作戏了。
“纳兰侍卫——”
“奴才在。”
“下个月初三朕打算到江南巡视,你回去准备准备,到时随驾。”
“谢主隆恩。”
江南......
座下的马儿沿着熟悉的路把它的主人带回家,软软的小皮鞭正垂在身侧。
江南.......一个风情万种风光旖旎的名字,多少次梦里穿越千里河山从软红万丈的京华来到山明水秀的江南,药亭扫径出迎。想像着江南的种种,不觉马儿已在相府门前停下,看门的小厮忙上前牵马,“爷,织造府的曹大人在渌水亭里候着您呢。”
“知道了。”听说子清来了,他心头一阵高兴,匆匆地来到正房去请过安就径直往渌水亭去,“子清——”
曹寅放下酒杯,笑着迎上前。久别重逢的朋友高兴的相拥,“子清,让你久等了。”
“无妨,偷得浮生半日闲又有美酒款待。”
“哈哈,再过不久我就到你府去讨酒喝。”容若笑着拉起他的手坐下。
“哦?”曹寅虽是嘴上惊奇,但心中是明白的。
“蒙幸随驾到江南,到时还请子清多加款待。”容若眼神亮亮的,正是喜悦。
“圣上现在每到一处都不忘带上兄长,听说前不久还赐了《早朝》一诗予你,看来大用之期不远矣。”
听此,容若报之一笑,眼中的神采也稍稍一黯。这么些年来,沉浮迁谪他是看得不少,朝堂永远的是暗潮汹涌,清流是难以见容的,朝中权贵的相互倾轧又是那样的步步惊心,而说起那些权贵......容若环顾了一下奢华的亭子,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如此想着自斟自酌起来。
曹寅知他向来讳谈朝中之事,便也笑道:“我们也很久没有坐一起喝酒了——”
“所以今天要一醉方休。”说着便给曹寅满上一杯。
“好,一醉方休。”曹寅一仰头就干了一杯,“容若,我给你讲一件奇事。”
“哦?愿闻其详——”
“早前把你的《饮水集》赠与一相熟女子。当翻至你的悼亡之作时,她竟饮泣起来,形状感同身受。”
容若心头稍稍一惊,恍如一股电流稍纵即逝,暗暗喟叹竟有如此的伤心人与自己心意相通。“上京前,她托我把这集子交给你。”说着曹寅把《选梦词》递给他。
容若一翻开书页,浑身一震,这字......不可能,除了她怎么会有第二人......他的手无法控制的颤抖,胸口仿佛被沉甸甸的大石压得快喘不过气。他握着曹寅的手,紧紧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曹寅,“子清,她......她在江南?真的......在江南?”
“嗯,说来也巧,她看了《饮水集》也说想会一会你呢。”曹寅虽是心里纳闷他突然而来的紧张,但脸上依旧面不改色。
容若放开手,把《选梦词》拿在手中,一页一页地翻看,感觉恍若故人来,“是应该会一会......”他沉思着喃喃道。
织造府
“子清——”
曹寅正给笼中的画眉换水,回头见一长身玉立的身影拨开明红暗绿的茶花枝风度翩翩地走来,“容若,轮值出来了?”他上前抚着容若的背说,“刚好沏了一壶好茶,来尝尝。”
这茶不仅色淡,味也清,但其中有一段香稍纵即逝。“果然是好茶。”容若叹道,“这茶与平日喝的可是大有不同,原来子清还藏了如此的极品呀。”
“哈哈,哪里哪里。知识这茶每年打得很少,都贡进宫里孝敬老祖宗了。今年新打了几两,忍不住取了点尝新。”曹寅脸上颇有自得之色。
“那我今天真是幸甚。这茶可有名字?”
“这叫枫露茶。”曹寅淡淡一笑。
枫露茶......容若脑中的某根弦被出动了,好熟悉的名字,好像在什么时候听过吗?他看着杯中淡淡的茶色,唇角微微上扬,“子清,带我去会一会那位沈姑娘,可好?”
曹寅手中的杯子不觉一抖,几滴茶水洒了出来,忙笑道:“咱这就去。”他们沿湖走来,走至一处精舍,一串串红花越过矮矮的围墙探出头来。曹寅上前轻扣柴门,久久没人应,莫名地心中感觉放下了一块大石一样,“她们大概出去了吧。”
容若一直盯着紧掩的门,仿佛下一刻就会开出一条缝来,但门依旧紧闭,“我们回去吧。”蓦地也感觉心头一松。
他们回到织造府,见康熙坐在庭院的石几前盯着手中的藕色丝帕正在出神,连他俩走近也浑然不觉,待行礼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哦,你们来了,都坐吧。”说罢又带着笑意看着那方丝帕。
曹寅只觉那丝帕有几分眼熟,便故作轻松态道:“皇上今天的巡视可尽兴?”
“哈哈,这里的民风淳朴物产丰富,果然是好。而且朕今日还有一段奇缘。”康熙边说边流露着自得的喜悦之色。
“哦?是何等奇缘?不知臣等能否有幸耳闻?”曹寅也兴趣盎然地问。
康熙把手中的丝帕递给曹寅,曹寅接过只稍一看,心里一沉:这不是宛儿的吗?
“今日微服巡视之时,与一个妙龄女子擦肩而过,忽见脚边有一遗帕,但回头却发现那女子消失在人群中了。凭这上面淡淡的香气可以想像那一定是位素雅的佳人......”在康熙说这一大堆话的时候,容若好奇地接过曹寅手中的丝帕,看上面前后顾盼的题字,不由心头一惊: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她还在......真的还在......谢天谢地,终于要遇回她了,终于可以再续前缘了......
“容若、容若——”曹寅在一旁连唤了几声他才回过神来,“主子适才问你话呢。”
“奴才失仪了。”容若回过神赔礼道。
“呒,看你俩也是从外面回来的,且跪安吧。”
容若跪安后从侧门出,顺着刚才曹寅带的路走。曹寅见他拐向侧门的方向也料想到他可能再去找沈宛,心里是说不出的不痛快。
“子清,朕上次跟你说的事可办妥了?”康熙看着加急送来的奏折头也不抬地问立在面前的曹寅。
“三藩平定后南方的士子倒是安分不少。奴才私下已多次派人清查,基本已肃清了余孽。”曹寅半低着头波澜不惊地说。
“这就好,近来北方疆界不太平,朕正打算好好地教训教训那些**人。”康熙皱着眉道,“所以南方的安定很重要啊。”
“其实容若替主子在京城也笼络了不少汉族士子,他的渌水文会还有赎还吴汉槎在南方是争相传诵的佳话。”
“呒——”他顿了顿手中的笔,看了一眼垂目立在跟前的曹寅,“那确实是。”渌水文会的确无意间笼络了汉族文人的心,只是成德那不温不热若即若离的态度也确实缺乏驾驭感,否则也不会把他放在侍卫的位子上就是八年了,如果有他父亲一半的热诚......康熙不停地批阅奏折,仿佛刚才的评价只是不经意的一句话,“没什么事就跪安吧。”
曹寅正欲跪安,一阵迟疑后道:“皇上,奴才有一件小事——”
“说吧。”
“就是......”曹寅深呼吸了一下,道,“奴才知道今日遗帕的那位女子在哪。”一口气说完这话心里竟有一阵悔意升起。
“哦?”康熙放下手中的笔饶有兴致地看着曹寅,“你还真有能耐。”
“不敢,只是奴才与那女子有过数面之缘。”
康熙笑了两声道:“那好,明天带朕去会她一会。”
“是,奴才遵命。”曹寅跪安出来没走多远就遇到容若,见他一脸久违的喜色,“兄长到哪儿快活去?”
“碰到一位古人,一时高兴。”
看他一脸柔和的笑,不知为何,曹寅心里升起一种感觉:好像把最好的朋友出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