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
无数次默念那熟悉的名字,手中的水晶依旧透明无色,镜中依旧迷雾重重。容若......难道你又挑灯夜读彻夜不眠吗?知道你消瘦憔悴得让人揪心吗?为什么还不让我入梦呢?难道是在怨恨,怨恨当初是我向你许下终身的誓言却又是我爽约而去吗?容若......让我见你一面可好?
咳——
听得背后一声长叹,回头见梦伯正站在一个空荡荡的大金丝鸟笼前,他的手抚摸的地方金枝竟严重的扭曲,好奇的走上前看见扭曲的地方还有点点暗红,看在眼里竟有莫名的熟悉。
“你养过鸟?”
“嗯,曾经养过一只青鸾。几百年前了,它的歌声是三头犬的安眠曲,它本身也是一个很好的信使。本想等它修得一个女体就把她娶进门。有一次,它送信去了很久也没有回来,还以为它是半路贪玩忘记了回来,却没想到它竟带回了一只白凤。从此,它们天天在我面前鸾凤和鸣。要知道,数百年来我在青鸾身上花尽了心思,它还是一个不温不热的样子,而那白凤却在旦夕之间让它倾心痴迷。趁青鸾再次外出送信的时候,我把白凤送入了轮回,再让人打造了这个坚不可摧的笼子把青鸾困在其中。自此青鸾日夜哀鸣泣血,它的哀鸣竟令这冥府周遭的花木凋萎走兽垂泪。后来院子里那畜生听不得它的哀鸣,趁府里没人的时候把它放了。听说,它追随白凤也入了轮回。”
听得出,梦伯不是一个好的讲述者,自始至终他的语调都是那样平缓,让人有种错觉,他是在说着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在忘川边上寂寞了那么些年,尽管知道命里无时莫强求的道理,但我依旧忍不住去嫉妒,就如当初忍不住去占有一样。”他看着空荡荡的鸟笼,嘲讽地一笑,“所以说,世间的人向超越了生死的我们谋求遂愿是多么的愚蠢。还说什么天遂人愿......哈哈.......”
“如果你是真心待青鸾的话,或许......你真的应该放手,失去自由的鸟儿是不会有幸福可言的......”
他转身蹙着双眉看着我,清澈的眼眸里看不出喜怒。片刻,一声长叹,“放手......或许吧......如果可以......”坐在藤椅上,轻轻闭起双目,长而黑的睫毛投下淡淡的影子。
我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了,低头看手中那串透明的水晶,默默地念着那个名字,奇迹般地从每颗水晶珠子的中心氤氲出浓浓的紫色。雀跃似的来到镜前,果然迷雾散去,镜中映出熟悉的摆设,这次应该是在相府里了,跨步走进去。房间里只有一盏琉璃灯,昏暗的灯光堪堪照亮奋笔疾书的人瘦削而挺拔的侧影。四周昏黑、安静、寂寞、凄凉。
“容若——”在背后环着他的腰低声唤道。感觉到那身躯剧烈的一震,带着薄茧的手颤抖地按在我手背上,良久,听得一声长叹,继而他的手骤然用力把我拉到面前,见他浓眉紧锁双唇抿成两条坚毅的线条。
“终于等到你了......”语气低如梦呓。
“冷清清的,好不凄凉。”
“呵呵——”他低笑了两声,“若不是这样凄凉,你肯来么?”
“不是这样的......”这话说得我心也酸酸的,“不是这样的,上次是因为禅院的钟声才被唤回。后来,我等你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彻夜不眠叫我怎么入梦?”
“这样......是我的不是......”把我紧紧地搂着,“但我一个人孤枕难眠。”
“蓝月呢?再不然就续弦吧,你答应过的不要孤独终老......”
“呵呵——好不容易才见上面,咱不说这些。好好地陪我一晚上,好吗?”捧起我的手,在每个指头上吻道。
“好——”头靠在他胸前,听着胸腔中有节律的心跳,朗月转朱阁低绮户来照无眠。
“如果这夜永远没有尽头该多好,这样我们就可以相携相依,永不分离。”长着胡子的下颔抵在额上,痒痒的,“自在禅院那天晚上与你匆匆一见后,还以为你托生去了。”
“傻瓜,怎么会呢?”在他的怀里又嗅到熟悉的木兰的熏香,“黄泉海边,三生石畔,我们再续未了缘。”
“一定要等我,知道吗?”
“嗯,即便用永恒的时间的来等待,我也愿意......”这次我决不会爽约了。
于是我们相携相依在黑夜中。漫漫长夜,时光从对视的双目间滑过,从交缠的十指间流过,从炙热的拥吻中淌过。上古真有十日吗?后羿为什么不把最后的金乌也射落,如此长夜便可没有尽头。
好像是沧海桑田的漫长又仿佛是白马过隙的瞬间,鸡鸣唱白了天边,唱落了星辰。
“要走了——”恋恋不舍地从他怀里出来,手依旧被紧紧地握着,那双纯黑的眸子里也充满了哀伤和不舍。
“还会再来么?”他低声不确定地问。
“怎么说得像幽会**一样的......”故意打趣地嗔了他一眼。
他略微一怔,继而捏着我下巴笑道:“只可惜**苦短呐......还来么.....”
“嗯,只要你不彻夜不眠,还是来的。”伸手俯平他皱起的眉心,身边迷雾渐起,别离的时候终还是到了,“珍重......”
从镜中出来,见梦伯坐在藤椅上静静地看向我,嘴角微微上翘。“真的愿意用永恒的时间去等待吗?”他低沉地问。
被他这一问顿觉羞恼,却不好轻易发作,“你一直在镜外看着?”真是的,看到就看到了,还生怕人家不知道吗。
“有什么梦我是没看过的?别忘了我是司梦的。”他一个风清云淡的样子答道,“宁可用永恒的时间去等待而不愿再入轮回吗?或许在新的轮回中会遇到更好的姻缘。”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呵呵——”他郎郎地笑了两声,几度欲言又止,最后懒洋洋地站起身,“只在这里等着入梦多无聊,我们找点消遣的。”敲着前额道,“会下棋吗?”
“会但不精。”说起下棋,我还不大愿意呢,毕竟是耗脑筋的事。他似乎没留意到我犹豫的样子,一挥袖面前就凭空出现了一个棋盘两个黑色的软垫,径直的坐下,“说吧,要我让多少子?”
“真看不起人......”虽然自知很菜但看他一个自负的样子就无端的来气了,“我从不要让子的,让我执黑就可以了。”
“哈哈,好大的口气,知道你的对手是谁吗?”他饶有兴致地侧支着头看着我。
“不知道——”说着就夹起一黑子挂角。
他的自负不是没有资本的,看着棋盘的白茫茫一片,我拿着棋子真不知道放哪好了,“不下了,根本就是压着我打,看一片片被提那个心惊肉跳......哼,根本就是胜之不武。”
“还是你说的不用让子的,我还以为遇到强手呢。”他得意地笑道。
那个得意的样子还真让人咬牙切齿,低头揉着眉心,多么熟悉的棋盘.......可惜坐在面前的人已不一样了。昔日纱窗下,睹书泼茶,琴瑟和鸣,那样遥远却如此真切,只需要稍一闭眼便一幕幕地在脑海中浮现。容若......手中的水晶依旧透明清澈。正在垂首追忆,听得他低声一笑,“咳......这样等待真是煎熬......”
“呵,煎熬吗......冷暖自知罢了。”换了个坐姿,揉了揉被压得发麻的脚。
“好一个冷暖自知......”他定定地看着空荡荡的鸟笼发呆,片刻才悠悠开口道,“你说......咳,还是没事了。我带你去三生石边看看。”说罢起身挥袖撤去棋盘,背起手往外走去,翩翩的白衣背影颇显寥落。
出了冥府没走多远,见忘川上架起长虹飞度。雪白的桥栏上挂着一匾,匾上蛟龙翻飞,匾中“奈何”二字苍劲而悲凉,字朱红近黑,仿佛是沾了无数的血与泪。一个奈何道透了人生,也道破了轮回。桥头有一老妇,白中泛黄的长发飞瀑及地,双眼深陷,长而虬曲的手扣着一个碗,碗中的汤水黄中泛绿。走到桥头的魂魄接过她手中的汤水仰头灌下,先前满布愁苦的脸顿时被抚平,茫然而平静地走上白石砌成的桥,前生的种种至此便一笔勾销。
我们隔他们远远的走过。“有没有不喝孟婆汤就过奈何桥的?”好奇地低声问。
梦伯不屑地一哂,“当然没有。若有,桥头的机关会把他的脚扣住把他的喉咙撕开,汤水就直接灌进去。”说罢瞥了我一眼,“所以你最好不要打这主意。”
“随口问问而已。我有说要这样做吗?”
奈何桥再往上走便是迷津。迷津的三眼摆渡者撑着一只小船把来自人世的灵魂摆渡过忘川到彼岸。沿着忘川一路走来,见得最多的就是殷红殷红的曼珠沙华寂寂地开放,听得最多的是哀叹和呻吟,还要忍受身边那位阴晴不定的情绪,一切都是那样压抑。在这压抑的环境中一阵清脆如银铃的哀求是如此的突出。
只见一个青衣女子跪在迷津口双手抓着牢牢扎根的曼珠沙华,不停地磕头。
“什么事啊?”停下脚步看向梦伯问。
“不知道,大概是她阳寿未尽,所以要被勾魂使者遣回去吧。”他一个司空见惯的样子。
“咳,活着多好啊......”无限感慨道。
梦伯笑着摇头,“有人寿数已尽却愿生再续前缘,有人寿数未尽却想弃生重入轮回。”那青衣女子依旧不肯离去,“有没有觉得她跟你有几分像样......过去看看。”说着走到那青衣女子身边,“什么事。”
“她寿数未尽,罔图弃生再入轮回。”其中一个使者躬身道,“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第三次了……”梦伯扬了扬眉道,“我来看看…..”说着便俯身要把她扶起,手才碰到她,青衣女子像触电似的抖了抖,喃喃着:“不……我不要回到人世……”
“生死之道岂是人力能转移。”一个使者字正辞严地道。
梦伯挥一挥手示意他们暂且到一边去,然后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
“小女子姓沈,单名宛,家住乌程。”她依旧垂头答道。
沈宛?!“你……真的是江南才女……沈宛……”天哪,沈宛不是容若后来的妾吗?
“才女?呵呵……”听见她轻轻地哂了两声,“来生我宁愿做一目不识丁的女子也不要担这才女之名。”
“何苦呢?活着多好啊……”江南乌程……沈宛……“不行,你快回去……他还会等着你相会……”
“谁?”她终于抬起看着我,如莲般的脸满布泪痕,“谁会在等我呢……阿爹走了,订下的婚约被退了……在书寓里与恩客清谈和唱,虽说是不卖身,但毕竟是勾栏中的风尘女子。他们待见的只是我的容颜而不是我,谁会呢?哈……与其等年长色衰落魄而终,倒不如趁现在就将其了断……”
“听着,你必须回去,必须回去……”我抓住她的肩道,“过不了多久,你会遇见他,一个真正是被你的才华折服的人,一个能成为你心灵契交的人。你会陪他走过他人生最后的一段时光。回去吧……求求你了…….回去吧……”
“不——”她推开我的手往后挪,“已经没有人能让我再度羁留……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梦伯在一旁怜悯地看着她,我拉着他的衣袖,压低声音说:“不是说她跟我有几分相象吗?可不可以……”
“不可以——”他打断道,“如此眷恋着人世,奈何桥就在那里。”说着抓住我的手腕要向那座白石长虹走去。
“不要——”努力挣脱他的手,我答应过一定会等在这里的。
他长叹一声,抬起手轻抚在我的脸上声调如梦呓般,“青鸾……你还是如当初那样执着么……”
青鸾……他说什么……“谁是青鸾,你的青鸾不是早就遁如轮回了么?”侧头避开他的手。
蹙眉凝视了片刻,抿了抿唇似在下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心一样,转身扶起沈宛,拉着我,背对着那两个使者,在我俩面前一挥宽大的袖子。奇迹般的,我和沈宛互换了装束,梦伯把我带到使者面前,便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