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的那天，明珠下朝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准备好鞭炮，然后领了我们站在门口等报捷报的人。虽然风比较大站得也比较累，但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用挤在皇榜前伸长脖子像一只被抓着脖子往上提的鸭子一样去寻找一个名字。明珠负着手望着街口处神情沉静得像一尊木雕。他的儿子站在旁边看似气定神闲的样子，其实宽大的旗装袖子掩盖了他那只手在不停地摩挲着我的手背——他也有几分不安。而福晋则是不停地变换站的姿势。
“额娘，您可是累了？”我扶着她道。
她笑了笑，说：“不，不是......只是有点忐忑。也难为你这样淡定了。”
“额娘放心，容若肯定会拿到好的名次的。”对此我是胸有成竹的，二甲第七名，这是早就知道的结果了。
正想着，一阵铜锣声自远而至，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跑上前，单膝跪地俯首，道：“请大人安，恭喜大人，令郎中了二甲第七名！”
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快，放鞭炮——”明珠催促着。容若虽是脸上淡淡一笑，但他握着我手腕的手却是在微微颤抖着。
我朝他福了福身，“恭喜了。”他神色淡然地把我扶起。
一阵锣鼓声又起，几个汉子抬着一方长匾朝府门走来，明珠得意地扬手唤道：“快，开中门，设香案，备三牲。“
相门长子高中进士的消息不胫而走，登门拜贺的人络绎不绝。八旗子弟中举的本已是少数，再加上明珠现在炙手可热的权势，这是令不少人一厢情愿地认为容若登堂列土飞黄腾达是指日可待的事。面对这些逢迎的人，容若也只是泰然地形式地应付着，大概此时他最想的是与梁汾这群心灵的契交分享自己的快乐，尽管他也可能知道这群契交不乏有把与他结识看作是一条终南捷径。
“哎哟——”边走边想结果被撞了个趔趄，只见脚边跪着一个丫鬟，头磕得像捣米似的，“奴婢该死，冲撞福晋......奴婢该死......”
“起来吧，再磕头就要破了。”想也是自己走路不留神之过，便俯身扶起她，问道：“有什么事吗？”
“谢福晋......”她福身道：“奴婢是福少爷屋里的焕湮，安嬷嬷让奴婢来禀告福晋说福少爷今早身上脸上起了红点，现在又烧了起来，怕是......”
听到这里不禁心头一紧，打断她的话，“请过大夫吗？”
“方才安嬷嬷使人去请了......”
“现在你快去请一次.”打发走她，我心里开始不安起来了，红点，发热，是水痘，还是......天花？想起欧洲因为天花而引起的恐慌，真的不寒而栗了。往福哥住的红珊阁走了两步又想这事情应该告诉容若才好，便转身朝花厅走去，情知里面在见客，贸然走进去有点失礼，就让门口的小厮把他带出来。
“怎么？想我了？”他春风满面地三步并两步走到跟前拉起我的手。
“福哥病了。”把焕湮的话跟他说了一遍。他沉下脸，“别怕，我进去回阿玛一声就来。等我。”
一路上手心不停地冒汗，心里除了担忧还有愧疚，想当初是那样信誓旦旦地答应蓝月要好好照顾她儿子，但自从有了小夜和琉璃后就很少去看他了。虽说这偏心也是人之常情，但总觉得是负了蓝月的嘱托。
“不会有事的。”他紧了紧我的手走进红珊阁。丫鬟们都靠门站着，安嬷嬷垂头在床头侍立，大夫入定似的在号脉。
“怎样？”容若急切地问。
“请爷和夫人宽心。”大夫深深揖道：“依在下看来，小少爷这是出痘，等过了今天热就会退的，等痘疤褪去便可痊愈。”
“你确定这是水痘而不是天花？”我的心都快提到嗓眼儿了。
“是，在下敢以身家性命作保这不是天花。”
还好，还好......高悬的心放下了一半。斜睨了站在门口的那群丫鬟一眼，沉声道：“都听见了？怕的大可以出去，不勉强你们。”
她们齐刷刷地惊恐地跪下磕头，“奴婢不敢......”
似乎她们的惊恐是因为把我说的“出去”理解成是出这相府去。她们的惊恐也不无原因，府里待下人的宽厚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而被府里撵出的佣人是很难再在别的人家找到工作的。
“不敢就给我好生伺候着小少爷。这屋里的用具一概不许带出去，且要用水煮过才能再用，衣物什么的一律分开浣洗，你们平日多烧热水洗手勤换衣服。”想到大概也就这么多了，回头看了看一旁的大夫，“请问还有什么吩咐她们的吗？”
“该注意的都被夫人说尽了。”他拱了拱手辞道：“在下这就去煎药。”
“额娘——”
回头见福哥辗转着用手去抓那些红点。“额娘在......乖，别抓哦——”拉住他的手哄道，“睡一觉就好的，睡吧......”看他微红的脸真是心疼。好不容易把他哄入睡了，清洗了一番了出了红珊阁。
“我看还是把蓝月接过来吧。”他负着手说。
“嗯？”我挑眉看向他。
“怎么说，福哥也是她的儿子，再说小夜和琉璃也要人照顾，你怎能分身两头呢？”
说实在的，让我衣不解带地照料着福哥不是不可以，只是心里放不下自家那俩孩子，“嗯，也好......”
几个时辰后，蓝月风尘仆仆地赶来，她脸色惨白双唇紧抿的样子，拉着我的手，声音颤抖地问：“福哥......他，怎么了？”
“不用担心，大夫说只是出痘，退了热就好的。”领她往红珊阁走去，把要注意的都说了一遍。
来到红珊阁，安嬷嬷说他喝过药正在焐汗。挑起帘子，厚厚的棉被严严实实地盖在他小小的身体上，微红的脸上红点有的开始涨成晶莹的水泡有点触目惊心，额上已开始沁出细细的汗珠。
“开始发汗了。”总算松了口气，“蓝月，真是对不住你。答应了你好好照顾福哥，不想他......”
“福晋这话奴婢怎当得起。”蓝月双眼含泪地摇头止住我的话，“哪个孩子没有三灾六病的呢？”
“额娘——”刚还想说什么，听得福哥在帘内轻声唤道。
蓝月立马转身进去，“额娘在这呢......”
吩咐好丫鬟们准备给福哥擦洗，便准备离开红珊阁，却听见福哥在帐内一声比一声可怜地唤着“额娘”，回身掀开帘子，“怎么了？”
“额娘——”福哥拨开蓝月伸手向我索怀抱。
十分尴尬地看了看蓝月，她半垂首站在一边。咬了咬唇上前把福哥抱起，“额娘在这，别哭哦......给福哥擦洗擦洗就会好的了......”
换上干净的衣服，把他抱到蓝月跟前，“福哥快给月额娘请安。”
“给月额娘请安，月额娘吉祥。”他笨拙而规矩地行起请安礼。
理了理他的衣裳，“福哥听话跟月额娘一起好吗？“
“额娘不要福哥了？”他伸手缠着我脖子。
“谁说的。”这孩子还真不是一般的早慧，“福哥是个好孩子，额娘怎舍得？月额娘可疼福哥了。”说着把他送到蓝月怀里，抚了抚他扁平的后脑勺，“听月额娘的话，知道吗？不然额娘就真的不要你了。”那小家伙非常认真的点头答应着。
我十分不是滋味地走出红珊阁，蓝月该有多伤心......分明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喊着额娘索的却是他人的怀抱。“晓芙，准备准备，我想洗澡......”回到房里，向来有洁癖的我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听说福少爷病了？”
“嗯——”闭着眼泡在热水中，“出痘了，不过发了汗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出痘？要不咱请请痘娘娘。”
“嗯？”微睁看她来回忙碌的身影，“痘娘娘？问过额娘再说。”其实小孩出出水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晓芙，水还不够热......”伏在浴盆边，晃晃头让头发轻挠膝盖，好不恰意。不用我提出，晓芙开始帮我擦背，今天她的手势特别好，“咳，晓芙知道吗，今天蓝月来了，福哥竟不认得她。看着他哭喊着额娘要我抱，真是进退两难。咳，我想蓝月也是挺伤心的。明明是自己的儿子却眼看着他缠在他人怀里又无能为力。晓芙，你说我答应她把福哥带回来抚养是不是做错了......”
“小姐，您也别想那么多了，您也是受月夫人所托，大概月夫人也想过今天出现的状况。再说，即使您不答应，老爷也会提出把福哥接回来。”
“咳......话是这么说，但心里总觉得好像亏欠她的。不是说母子间有天然的感应吗？希望这几天里福哥能跟她亲昵起来。”挽了挽湿发，“罢了，这也不是坐在澡盆子里就能想出来的。”
换上干净的衣服，蹑着丝屡，挽起纱帘，惊见容若似笑非笑地坐在太师椅上。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回头透过半透明的纱帘半透明的屏风看到的也只是淡淡的蒙胧影子。幸好......心里默念着，“不用应酬那些来道贺的人吗？”走近他俯身捡起他手里拿着的一张洒金笺纸。
“家宴就要开始了，所以便来寻你。”他无所谓有无地说。
“嗯，梳好头发就去。”低头看纸上的词，“鬓云松令*咏浴......”
鬓云松令*咏浴
鬓云松，红玉莹。早月多情，送过梨花影。半饷斜钗慵末整。晕入轻潮，刚爱微风醒。
露华清，人语静。怕被郎窥，移却青鸾镜。罗袜凌波波不定。小扇单衣，可耐星前冷。
挑眉再次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孔老夫子不是说过非礼勿视吗？我说你看的可是享受呢.....”
“进来之前也没有见有人让我回避，所以不是我有意要看的。”哎呀呀，说得好无辜呢......“若是你不喜欢我揉了它就是了。”说罢伸手探向我手中的笺纸。忙往身后一藏，“不要，这词轻浮而近于香艳，还真是难得。”
他挑了挑眉，带几分得意，“你喜欢？”
这人......真是三分颜色开染坊了，“喜欢什么？我有说喜欢吗？”笑着把纸摔回给他，转身去梳头发。
家宴开着一半焕湮进来说蓝月让她来请我过红珊阁。手一抖银筷清脆地摔到底墒。
“不怕，我陪你去看看。“容若在桌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朝他勉强一笑，“我去就好了，你可是今天的主角呢。”说罢随焕湮走向红珊阁。
红珊阁里人都忙作一团，蓝月更是六神无主了。福哥在床上辗转，脸上的红点全化成珍珠般大的晶莹的水泡，有的还开始变浑浊了，伸手探向他额头，体温又上来了。看来今晚是要在红珊阁过夜了。
待再次步出红珊阁回到我房里已是四天后的事了。几天的反复后那小家伙终于退热了，现在就只等痘疤的消退。坐在门边绣花的麝月见我走近，立即迎上来搀住我，“福晋，您可回来了。怎么您脸色白得像纸一样的，奴婢这就去叫大夫来。”
“不用了，”我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睡一觉就没事了。”这四天几乎是不眠不休了。被热水的蒸汽熏过以后更是困得连眼都睁不开了，换上干净的衣服哈欠连连地倒头就睡了。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见天色依然光亮，容若站在面前静静地看着我。“怎么天还亮着？”我揉了揉眼。
“都辰末了，当然天亮。”他一撩袍子在床边坐下。“辰末？不可能......”分明记得我回来的时候外面的自鸣钟指的是下午四点，怎么现在才上午呢？
“怎么不可能，第二天的辰末了。”他淡淡一笑。
“第二天吗？我以为睡着睡着穿越时空了......”等等，他说是第二天的辰末，“那么说......我岂不是快睡了整整一天？”
他伸手把我拉起来，“知道就好了，正寻思着去把大夫叫来了。”
低头理着纠结的长发，“王子的一个吻就可以把城堡里的睡公主唤醒了。”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扫在脸上，抬眼只见大大的一张脸凑过来那双眼里的眸光似要把人盯出洞来，让人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怎、怎么了，我脸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吗？”
“干净得很......”他抓住我不自觉要往脸摸去的手，“我给你想要的......”
“想...要？我说过想要什么吗？”
一阵零乱的衣袍撩动声，厚厚的帘幕无声落下，有力的臂弯挽着我的腰肢，灵巧的舌得意地钻进唇齿之间。
“想起你说过想要什么了吧......”他咬着我的耳朵低声地说。
“呵呵，原来是这样......”
一番缱绻后，坐在梳妆台前一下一下地梳理头发，这时候发现镜中那张脸竟有淡淡的眼圈。咳，居易体养移气这话还真不假，现在身子真是金贵多了，稍稍一劳累就憔悴了。心疼地摸着如弹墨般的眼圈，想起同是几天不眠不休的蓝月，不知今天福哥怎样了。
走到悠车旁又忍不住俯身把缚在小夜手脚上的软带子解开，把他抱起来，嗅着婴儿特有的好看。他圆圆的小脑袋不停往我怀里蹭。“想额娘了？额娘也想小夜。”
“你这做额娘的心也怪偏的，抱小夜的时候比琉璃多得多了。”他站在我身后逗着悠车里的小琉璃。
“听说上辈子是夫妻的，这辈子就做父女，所以琉璃留你来抱好了。”本是打趣的话，哪知话音刚落小琉璃就很可怜地哭起来了，“呵呵，小夜先到奶娘那儿哦。琉璃妹妹不服气了。来来，小琉璃不哭，额娘开玩笑而已，不哭......不哭哦......”
“看，说错话了吧。”
边哄着小琉璃边笑着嗔了某个幸灾乐祸的人一眼。吵吵闹闹的两个小孩还真让人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