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晚宴之后,我同君尚之间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君尚待我再不似从前般冷漠,每日皆来唤我陪他下棋弹曲,有时还会带我出王府四处闲逛。
君尚并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在他人面前,他甚至是惜字如金。我同他出去闲逛,君尚常常都是一路无言,亦或者便是看着我,一看便是一天。我知道他其实是怕戳中我是个哑女的痛点,所以也学着如我一般,凡是用眼神交流。他似乎很了解我,对我喜欢的菜色以及雅舍风格都拿的极好,我不免有些惊讶。
丹柯倒来王府拜访过几次,回回都被我用一大堆理由给打发回去。我从君尚口中得知,丹柯当年统领草原,却因一场大火从此败北归附了我大皖,君诚并未剥去他草原狼王一职,反倒将他封郡王,人称丹柯古王。
我不免觉得有些可笑。
烨城一场大火,烧去我往昔的牵念,却赐给我新的生活。草原一场大火,烧去丹柯的全部,烧掉了他的尊严他草原儿郎的骄傲,烧掉了他昔日所有的财富地位,令他屈居于大皖之下。
上天果然还是公平的。
我嗤笑,继又过着我在王府无虑的生活。
眨眼便是三月,冬日刚过,王府四处开满桃花。桃花洋洋洒洒地伸出各种姿态,粉色桃花倒为我冷清得秾花阁添了几分人气。我难得有兴致赏花,便唤了芯儿将琴搬到这桃花林中,垂眸抚琴,一曲《离殇》道尽当年被丹柯抛弃的悲凉。
往事随风而来。
我本不叫白染。当年慕家一名小妾诞下一女,不久之后这名小妾便病倒而亡,慕将军膝下无子,虽非嫡出,却也是疼爱得紧的。而那个女儿便是我,慕念。
我父亲曾是大皖的镇国大将军,地位自是极高。那时的大皖皇帝尚且不是君诚,而是君诚的父亲君启。我的母亲在我幼年便去了,记忆里疼爱我的亲人似乎就只剩下我父亲,父亲疼我疼在了心坎,从小到大,诗词琴画我没少接触。
然而,好景不长。
三岁那年,慕家因牵连到通敌卖国被君启诛了九族。我不知道一向慈爱的父亲为何会背叛大皖,却只记得当年君启血洗慕家,父亲慕华拼了性命将我送了出去,临别时父亲面上尚且沾了血迹,一字一句告诉我要我忘记仇恨,好好活着。
我从不认为我爹是值得耻辱的,即便他通敌卖国是真的,但我爹与君启之前的私人恩怨,由不得我去评头论足。只能说一切都是孽缘,父亲把我送到安乐谷。传说谷中人们安居乐业,没有权利没有地位没有贪婪没有占领。父亲费了很大的劲才将我安全送进谷中,然而,那里不是桃花源。
那里,是地狱。
没有所谓的安居乐业,没有所谓的男耕女织,那里只有杀戮,只有血腥,只有死亡。
那从此,世间不再有慕念,有的只是一个恶魔般的女子。为了活,手染鲜血,不择手段。我不再记得我的名字,不再记得昔日里的娇宠,不再记得父亲予我的安宁平静。
我把那里与我关在一起的八百多个孩童,都杀了。
包括那个曾分给我一半馒头的小七,
包括那个曾抱着我为我取暖的傻丫,
包括那个每日送饭将我当畜牲的殊罗手下,
包括所有人。
后来我才知道,安乐谷是天下第一杀手组织用于挑选成员的秘密地点,而那个组织,也被世人称为——殊罗。
只有杀了所有人,我才能活下来,我才能成为殊罗四大护法之一。
称号叫什么,我已不愿再提起。
而当年我的第一项重大任务,便是辅佐丹柯登上草原狼王之位。
之后便是乔装打扮,与丹柯相见相识,直到后来的动情。丹柯终于成功登上草原狼王之位,我也彻底失去了利用价值,被无情抛弃在烨城。
而那时,在认识丹柯之前,我已接过无数殊罗暗杀任务,自然,这只能算是小人物罢了。
然而,我究竟杀了多少人,谁知道呢?
春风捎来几丝淡淡桃花香,我慵懒地伏在琴弦之上,微眯着眼睛看着不远处桃枝,心间忽的染上几抹惆怅。
往事……还真多呢……
也不知八年前救下的那个男孩,如今是否还活着?
呵……八年之约,也快到了……
……
三月十五,正正是上元灯节,一年一度的灯节庙会将在大皖京城西边的一处湖畔举行,连续三日,彻夜不停。
君尚早早便通知了我收拾行装,一同去庙会逛逛。我便捡了件轻灵白裙,白纱覆面,一边微笑应着芯儿她们带几个莲花灯回来给她们耍耍,一边在秾花阁里等君尚来接我。
君尚来的时候,已是申时三刻。我从未在君尚面前穿过这素色的白,他怔愣在门口盯我半晌,方才轻笑着跨入秾花阁,笑道:“以前觉得你穿红色最好看,未想过你穿起白色来到更美上几分,怎的今日不穿红色了?怕人家把你当新娘子扔轿子里不成?”
我一愣,继而为君尚的调笑有些奇怪。他可是鲜少开玩笑的人?怎的这几日,反倒越发觉得亲切了些?莫不是吃错药了?
想着便一脚虚虚踹了过去,君尚今日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袍。我十分坏心地看着他身上那件白的无暇的月白长袍,大有印上一大脚丫子的冲动。
君尚便也是虚虚一让,让开我踹来的脚,面上带笑,“好了好了,走吧。”语罢两步上前,执了我的手便往外行去。
我吓一大跳,反应过来时反射性的就要抽开,无奈他握得紧,又出于担心力气大了会暴露武功,只好阴着脸被他一路牵上轿,也就不用说一众婢子看我的眼神了。
好不容易下轿到了庙会街道,借着抚平面纱的工夫,我终于挣开了君尚的手。谁知我这厢还在感叹成功脱离魔爪的当口,君尚却一个皱眉,抬手便扯掉我面上的白纱,沉声道:“这个不好看。”
我扯了扯嘴角,看君尚变戏法似的变出两个面具,一边将只有半边的黄金面具戴在脸上,一边将另一个银龙马面具为我戴好,方才满意一笑,“这样看着方才真实。”说吧,将我的面纱收入怀中,“这面纱我收下了。”不等我反应过来,便把我扳成面向庙会街道,唇角噙笑。
我默默地看着君尚傍晚间黄金面具下流光溢彩的眸子,越发肯定,这厢肯定是抽风了。
庙会比我想象中的热闹,整条街道挤满了人,大多数都是十五六七的年轻男女,女子手执一根桃枝,若遇上中意的儿郎,便将桃枝递给他,若那男子接下了,便以此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
我看着灯火通明的庙会街道,眸间渐渐染上几丝暖意。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小女孩抱着满怀桃枝跑过来递给我一根,我笑接了,蹲下身抱了抱那孩子。她在我脸上啄了一下便快速跑开,我看着手中含苞待放的桃枝,颇有些苦恼的握在手里。
身侧君尚一如我一般将目光定在桃枝上,我看他一眼,勉强压下突然想递给他的冲动,低头便欲钻入人堆。将钻未钻之际,腰上忽的一紧,淡淡白檀花香溢入脑门,君尚莫名看我一眼,语气貌似有些不舒坦,“去哪?”
我睁大眼睛盯他。
君尚扫一眼我手上桃枝,“打算给谁?”
……啊?
我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桃枝,从他怀里旋身行开,向他晃了晃手上桃枝。
君尚,如果我给你,你会不会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