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君尚便常来我秾花阁,有时陪我下下棋,有时看我练练字,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坐在那里定定的想些什么,如此一坐便是一个下午。
年来的很快,大年三十的晚上,君尚被召去皇宫参加君诚的集宴。出人意料的是,在集宴的前一日,君诚便向君尚点名提议让我也来皇宫参宴。君尚只好叫我打扮打扮,去皇宫赴宴。
我向来不爱打扮,平日里从不听芯儿的话,总是素面待人,可今日却不同,我只得乖乖被芯儿按在梳妆台面前,面无表情的看着铜镜里那个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倾城女子,任芯儿玫儿在我脸上抹抹画画,画凤眼,点绛唇,理云鬓,贴黄花。那铜镜中的妖媚女子经这么稍稍一点缀,眉间的妖媚更甚于前,一转眼一颦笑尽显风流。
我有些迷茫的看着铜镜中的倾国女子,眸间竟闪过几丝朦胧。
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照过铜镜了。因为每每看到自己的容颜,我便会忆起在烨城中的流离岁月。
曾几何时,我顶着这幅容貌穿梭在各大官宦之间,手染鲜血,杀人如麻。
曾几何时,我凭借这幅相貌,魅人心魄,背后却是锋利匕首,只为那最后的一剑穿心。
曾几何时,我白纱遮面,一把长剑毁了曾牵绊住我的是是非非。
如今年华尚好,我却犹如老去。这绝代容貌竟成枷锁。
取下头上的牡丹花簪,我重新捡了个再普通不过的碧玉玛瑙簪插在头上,方才回身对芯儿她们轻声道:“你们今夜在府里好好的过年,不必等我回来,困了就歇下,我可能要晚些,先去了。”
“是。”她们四人对我恭敬一礼,便扶了我往门外走。
我之所以敢在秾花阁里大大方方地开口讲话,不过是因为当今世上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偷听而不被发现的人寥寥不过几个,所以并不需要遮掩。
我一路被扶至王府门口,君尚早早便已备好马车在府门口等我。
我从未在君尚面前打扮过,如今今日这身打扮,倒叫君尚看的呆了呆。
我对君尚浅浅一笑,他便伸手来扶我上马车,今日他又是一席纤尘不染的白衣,墨发尽数挽在头上,身姿玉彻却不显得超然于世外的不食烟火,反倒比平日多了几分红尘味,多了几丝亲切。
别了芯儿她们,我随君尚一同上了马车去往皇宫。自来王府,我几乎没怎么出王府,坐在马车上,身旁坐着的是一脸若有所思的君尚,马车偶有颠簸,我与他便常常会身体上撞上一撞。起初我有些不适应,后来也便就习惯了。
掀开车帘静看车外,街道间的年味更甚,四处都挂着各色灯笼,小孩们三两成群的都穿着大红衣袍,有的手提灯笼,有的手拿鞭炮,傍晚的街道凄凄洒洒铺了一层薄薄的雪,雪花映着傍晚的余晖蔼蔼发光,每个人的脸上都因新年的临近而洋溢着各色的微笑,淳朴的娃娃抄着一口奶声奶气的娃娃音唱着清脆的童谣。
我不免有些心驰神往,一瞬竟痴痴笑开。
“在看什么?”身侧君尚侧过身。
我笑看他一眼,默默将车帘又掀开了些,身子向后仰腾出位子来示意他看,他便倾身到我面前仔细望向窗外。
傍晚的风带着几丝凉气,君尚倾身在我面前,我忍不住向后躲了躲,背却已靠上了车椅由不得我再躲。寒风捎来君尚身上白檀花香淡淡,夕阳洒下勾勒他专注的轮廓,我忽的中了邪似的心跳急速加快,噗通噗通在胸口蹦个不停,我给吓得一惊,慌乱间我竟缩了原本掀着帘子的手抚上心口。
正疑惑,抬眼间却顷刻撞上君尚因我的突然收手而略带疑惑的眼眸,我几乎刹那呼吸一滞。
“怎么了?”我偏头避开他眼眸,他却微蹙了眉,“哪里不舒服?脸怎么这么红?”
我给他说的一怂,匆促转开头假意望着窗帘,兀自摇了摇头。
他不理我,“不舒服的话,停一停,先叫人给你看一看。”
我连忙摆手,表示我真的没事。
他盯我半晌,目色幽深,“你确定?”
我用力点头。
天晓得此刻我有多尴尬,若是叫他看出我是在不好意思,那得多丢人。
好在他见我固执倒也没再多问,只径直做好,声音淡淡,“方才那窗外,百姓都过得很安宁。”
我抬头看他。
“白染,你也是羡慕这样的生活的吧。”他侧头看我,面上有笑。
他眉间笑意不知是真是假,我却不知该笑还是不该笑。
尊贵如他,这样简单的生活,竟也成了一种奢侈。
……
宫宴俗套的很,我庆幸临走之前将头上的牡丹花簪给换了。
早便听闻这大皖皇后喜爱牡丹,今日一见果真不假。她一席火红风袍间绣尽牡丹花枝,头顶上的十八个金簪中,除却最顶上那只象征凤位的凤簪,其余的便全是各色牡丹花簪,连着绣鞋上也是牡丹花开的大红大紫。
皇后首饰繁多,分明是个清秀佳人,如今倒显得蒙了尘。
座下女眷不少,无一不避开牡丹花饰,想来这位皇后对权力的向往,当是极强。
君尚领着我进大殿时,我能清晰感觉到四周众人惊艳的目光,就连那殿上的皇后看向我时,眸中也有深刻的嫉妒闪过,然后她偏头,做出慈爱的模样望向君诚,“倒是一对璧人,陛下,你瞧着如何?”
君诚只是若有所思的看我一眼,半晌扬眉一笑,“皇后说的不错,沂华王请坐。”
我自始至终垂睫无声,只是在君尚领着我即将坐下时,顷刻一道目光,将我定在原地,熟悉仿佛亘古之前便曾领略过。
我浑身刹那一震,如同雷劈般匆促望去。
狼一般的目光,在对上的一刹我竟又是一震!
朗朗朝堂,我却看见从未料到会出现在此处的故人!
我曾以为这一世再不会看到他,我曾以为若有一日再看到他我会恨不得杀了他,但这一刻我除了先前的震惊之外,剩余的只是横生出来的可笑。
丹柯啊丹柯,当年你叱咤风云,不是曾立誓,即使鱼死网破,也不愿屈于大皖?当年你与大皖血海深仇,不是说道终你一生也必灭大皖?可如今这将将三年之隔,再重逢,你竟能如此安然坐在大皖朝堂之下,俯首称臣!
何其可笑?
再见时你惊讶吗丹柯?我收回目光,仔细坐好。一晃三年,你怕是早以为我死在烨城,可惜命运斗转,偏偏当年活得自在逍遥的你如今缚于朝堂,而当年穷尽山水的我如今却有了一隅平静。
当初二人笑傲江湖,如今再见,只是陌路。
我抬手捋过发丝,收回方才一念之余的震惊,那匆匆一眼自是落入君尚眼中。君尚端过桌上酒水抿过一口,复又仔细看我,“白染,你识得这丹柯古王?”
我不想隐瞒君尚,轻点了点头。
君尚目色闪了闪,静静将我望着,我便仔细拽过他的手,低头在他手心细细写起。
——往日丹柯去到烨城,我曾与他相识。
“三年前,他确实有在烨城徘徊过一段日子。”君尚继续抿酒,我不理会对面丹柯不断流连在我身上的眼神,只继续低头写着。
——君尚,我爱过他。
他神色一愣,低头细细将我望着,似乎在揣测我说的是否是真的。
我看着他,静静点了点头。
对于君尚,我不想隐瞒过多,能告诉他的便尽数告诉他,省得日后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