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新年,王府各个地方皆已挂了灯笼贴了对联。我向来喜穿红色,虽没有同君尚说,但自我来到王府之后,他为我准备的衣裙便大多都是似火的红裙。如今这一身红裙,倒是应了新年这个景。
芯儿也在秾花阁里开始挂起大灯笼,我闲的慌,便也拽了芯儿商量着一起挂灯笼。灯笼挂钩很高,我用挂杆努力往上够,却如何都够不到这苑门前的挂钩,几番踮脚尝试,都以失败告终,我头一回开始为我的身高所感叹。
我喜清静,偌大的秾花阁也就只留下了三个婢女以及芯儿,其他像秾花阁一般的院子里都有侍卫,而秾花阁却似乎被徐管家刻意遗忘掉了,竟连一个侍卫也没派来。如此这挂灯笼等一类本该男儿做的事,便只能由这几个小小婢女做。
每每在看见这几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费力的在做那些劳苦之事,我难免有些愧疚,想到这,我重拾了干劲,举起的挂杆似乎又能举得高一点。我身为主子,若连我都做不好,她们又如何做得好?
有了动力,我便又努力踮脚试图将灯笼挂上,奈何身高是硬伤,有动力有时却未必能成功。
正苦恼间,忽的后背一热腰上一紧,整个人一下就被举了起来,我赶忙借了这力道伸直了手费力将手中的挂杆往上一撑,终于成功的将那灯笼挂了上去。这厢刚笑开下一刻便想起似乎芯儿并没有这么大力气,整个人还未被放下便匆忙回首,眼前景物变幻,有什么东西轻轻浅浅,擦过我的唇。
擦过的物事触感略显冰凉,抱着我的君尚顷刻身形一僵,我的脸瞬间腾地一声烧了起来。
方才我将将回头的一刹,那擦过我唇边的物什,竟是君尚的双唇。
……
恨不能即刻一掌拍死自己,正准备捂脸的一刹,正好瞄见身侧的芯儿偷笑着向我丢了一记媚眼。眼见她隐忍着笑意向君尚福了福便拉着另外三个婢女起身离去,我杵在原地恼也不是羞也不是,后背是紧贴着尚愣在远离的君尚。
感觉头顶有道目光,说不清的滋味,我三步两步匆匆旋身退开,面依旧是滚烫。
君尚尴尬地假意咳了咳,故作漫不经心,“怎么挂灯笼这种事,是你在做?”
我愣了愣,继而伸手指了指远处躲在树下偷瞄我们二人的芯儿她们,示意君尚我秾花阁只有我们这寥寥几个女人,所以这些事自然是我们做。
君尚看了眼树下那四个婢女,伸手向芯儿招了招,“芯儿,你过来。”
“是。”芯儿应了一声,小心翼翼行至君尚身前,恭敬道:“王爷有何吩咐?”
君尚双手背在身后,眼神定定扫过芯儿脖颈下的一抹青紫,眉头一锁:“你这伤痕是从何而来?有人欺负你了?”
“不是……是芯儿不小心,自己绊了摔了……”芯儿话回的很快,却明显少了些底气。
我欲出声阻止君尚继续问下去,但想到近来芯儿受的那些欺辱,终究心底还是有些不甘,欲说的话哽在喉头。
果真君尚眉头皱的更紧,语气变得凛冽,“胡话!摔了可以摔成这样?”
“王爷……”芯儿吓得一颤,几乎是刹那便跪到地上,我看着有些不忍,未来得及上前扶,便瞧见方才原本躲在树下的玫儿兰儿芳儿此刻竟也上前跪在了芯儿身侧。
素来胆子大的玫儿率先开了口,“王爷,芯儿姐姐不说,奴婢说。芯儿姐姐身上的伤哪里是绊的?这些伤全部都是被打的,白姑娘从不参与争斗,有什么也是忍一忍暂且避开,可是府里的一些婢子嬷嬷依旧看不惯姑娘,嘴里逞点威风也就罢了,可是她们还要对芯儿姐姐动手,王爷看到的伤只是小部分,芯儿姐姐身上的伤要比脖子上这一个还要严重。”
我望着跪在地上簌簌颤抖的芯儿,便忽的忆起那日经过一处小苑,竟瞧见三四个婢子嬷嬷,围着芯儿处处刁难,绊倒她,欺辱她,语意难听得很。那时我方才晓得为何每日芯儿身上都有新伤,为何我每次问她她都只是敷衍过去。她不愿我担心,却不知瞒了我多久。
兰儿扶了芯儿,眸子里有泪水,“白姑娘心善,从不与他人计较得失,对奴婢们也如同对待亲人一般,总是有什么好吃的有什么好用的都拿出来给奴婢们,奴婢们舍不得别人那样诋毁白姑娘。”
“白姑娘只道是要过安安静静的日子,”芳儿低垂着头,“可是府里的那些婢子却不肯啊。”
我立在原地,有几片雪从屋檐落下划过我头顶,我望着这三个平日里十分乖巧的婢女如今却各个饱含泪水,我望着芯儿倚在兰儿怀里脖颈处是尚未复原的大块青紫,我望着君尚蹙紧眉头立在原地,似乎还在消化她们三人的话。
鼻尖有酸涩,眉睫轻湿,往年即便受尽伤痛也不曾落一滴泪水,此刻我却忽的想落泪。
我总以为世事苍凉,人心险恶。却不晓在这尔虞我诈的京城里头,却依旧能看见这些纯粹的姑娘。
她们不韵世事,满眼的天真纯良,却终有一日会变得饱经沧桑。
过往糊涂,如今我却能遇见她们。
“这种事,为何不早些同我讲?”君尚语气含了微怒,偏了头将我望着。我却只是淡淡看他一眼,起身将跪在地上的四人扶起,不发一言。
我只是名叫白染的哑女。
可烨城里的那个白染,几时如此无力过?
“小姐总说这种事不要过多与他人计较,能避开的尽量避开。”芯儿抹了眼泪,仔细望着我。
我抬手抚了抚她面颊,面色平静。
然而平静的却只是我一人。
君尚拾起雪地上的另外几个灯笼,几个起落便将它们挂好。挂完之后他却也不多说,转身便走,风华的背影难得携了几丝怒气。
我目送他消失在茫茫雪地,半晌转过头,手指轻扫过芯儿脖颈上的青紫,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疼么?”
那本来还红着眼睛的四人,顿时便愣在原地,泪都忘记擦了,只震惊的将我望着,似乎是在确定她们没有听错。
半晌,芯儿第一个反应过来握住我的手:“小姐……小姐你……你没哑?……”
“嘘……”我伸出手指示意她们噤声,“我来到京城,没有地位没有家世,若不装聋作哑,只怕早被世事吞了个干净,如今我告诉你们,你们切不可同他人说。”
面前四人即刻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我伸手揽过她们,心里有些愧疚:“跟着我,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芳儿摇头,“只是苦了白姑娘。”
我轻轻笑开,面色温暖,“放心吧,往后不会再有人欺负到我们头上,进屋吧,仔细莫凉着。”语罢,揽了她们四人进屋。
但这事,还未到该结束的时候。
听说那日君尚回去大发雷霆,全府上上下下,凡是曾经欺辱过我或者是欺辱过芯儿的人,皆赐了五十大板,那些辱骂过我的,殴打过芯儿的,欺压过玫儿兰儿芳儿的,皆各个被打掉了半条命,更甚者有几个嬷嬷,直接打完了板子便扔出了王府。那日下午,即便是在秾花阁,我们也能清晰地听见哭喊声,板子打在肉上的砰砰声,冲天的哀嚎响彻了整个王府。
那日之后,王府里多出了许多面孔,我秾花阁也多了几个侍卫来保护我们的日常起居,不再有人敢欺凌我们折辱我们。君尚下了死令,动我如动他,违令者,杀。
我料到君尚会生气,却没想到他会发如此大的火。偶有一次听到他人提起,各个皆是面露惧色身形颤抖。我从此便认定,再温柔的人一旦动了怒,也是一只老虎,也会吃人。
君尚收拾完了那些个婢女嬷嬷们,便来我秾花阁,在我阁中兀自坐了好久,也不说话。
在我以为他会一直坐到天黑的时候,他却忽的拉住我为他斟茶的手,声音轻轻,“对不起。”
他在道歉什么,我并不知道,但他眼神里的愧疚,却远远不止让我受到了欺负这么简单。
那时我只是久久愣在原地,不知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