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京城都在落雨。无边丝雨半含风,把空气吹得凉薄而透明。仲夏的清风置过,卷起一地残损的栀子花,在溢满荷香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雪薇在宫中呆了半月,白天跟随着太后学习管理六宫,晚上陪着祁暄在一起。祁暄每日都要去熙鸾宫,雷打不动,风雨无阻。但两人只是吃吃饭,聊聊天,如是而已。雪薇很欣慰,没想到在宫中教到的第一个朋友,竟然是自己的夫君。她视祁暄为自己的蓝颜知己,祁暄虽然性格有些顽皮,但是聪慧明朗,这让雪薇渐渐敞开了心扉,然而对于曾经的那段往事,雪薇却仍是只字未提,只是让其在心中发酵。
“走,咱们出宫玩。”
门嘎吱一开,祁暄大步流星地走进来,阳光将他高大的身影镀了层金色,他将檀香木的扇子往桌上一搁,匆忙说道。
“出宫?”雪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啊,出宫。你不是也被闷坏了么?”
“对……但是……”
雪薇愣了愣。那日,自己的确说过想要出宫透透气,不过本是一句玩笑话,却被祁暄当了真。
“你奏折批完了么?”雪薇合上手里的书,一本正经的望着祁暄。
“批完了。”
“认真批了么?”
“废话。”
果真,哥哥说的没错。小皇帝在处理朝堂这方面的确非同凡响。以前,程玖延给雪薇描述祁暄“三尺奏章,须臾而决”时,雪薇还笑程玖延骗人,如今看来是确有其事。
“你在看什么书啊?”祁暄用下巴指了指雪薇手中的书。
“不告诉你。”
“朕自己看。”说毕,便伸手去抢雪薇手中的书。
“不给你。“雪薇笑着,将书藏到了身后。
”朕偏要看。”
说着,他便欲伸手去抓雪薇藏至身后的书。祁暄力气大,轻而易举便将雪薇握在手上的书抽了出来。
“朕拿到了。”
祁暄得意洋洋地一转头,因为两人离得太近,他的嘴唇一下子扫上了雪薇的脸颊。雪薇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注意到二人的姿势太过暧昧,祁暄一只手撑在她身后的桌子上,身子俯弯着几乎贴着她,两人身体的距离只有两拳。
“要去就早点换衣服。”雪薇掩饰性的干咳了一声,一把推开祁暄,赶紧别过头。
二人的气氛有点尴尬。祁暄也意识到刚才自己的行为有些冒失,他清楚雪薇的脾气,于是向后退了一步,咽了咽口水“哦——”了一声。
顷刻间,雪薇换了一身紫色的流苏长裙,清新优雅。而祁暄也从屏风后缓缓走出,雪薇不禁一怔。
祁暄着了一袭素白的长袍,除了腰上一块錾金的白玉佩之外,再无半点浮华的修饰。白衣当风,像极了从水墨画中走出的丹青人影。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原来,除祁祯以外,竟然还有人可以将白衣穿的这么飘逸脱俗……
“你不喜欢我穿这身么?我去换掉。”祁暄望见雪薇眼中浮现出失望的晃神,立马转身再向屏风走去。
“不要,”雪薇一把拉住他。“我喜欢,我很喜欢……”
“真的?”
“真的。走吧,晚了来不及的。”
华美的马车行驶在京城雨后泥泞的街道上,虽然马车用了做好的加固,但是由于雨后初晴,马车还是有些颠簸。窗外的夏风从缝隙处渗了进来,吹起雪薇的一抹耳发。祁暄偷偷看着坐在身旁的雪薇。她的侧脸轮廓几乎是完美,有几缕碎发吹拂在羊脂玉般的脸上,不由得让人有亲上去的冲动。
“先吃饭吧。”祁暄有些饿了。为了早点处理好公文,他早饭都省了。
“也好。”雪薇赞成他的提议。
“去哪?”
“你定便好。”
“那就天香楼吧,那里的菜花样多,而且味道好。”
听到“天香楼”三个字,雪薇的身子一震。那是一个承载了她心中最温暖、最浪漫也最残酷的地方。在那里,祁祯对她告了白,在那里,她遇上了不可一世的祁洛,在那里,她发现了祁祯心中最隐秘的秘密,在那里,她的心伤的一塌糊涂……
“怎么了?”祁暄见她半天不回话,问道。
她回过神来,淡淡地笑了笑。“没事,换一家吧。”
“今天你真难将就……”
祁暄抱怨了一句,掀起帘子对驾马的承寂说道:”去银杏居吧。“
车马一路向前,而雪薇也不说什么,但祁暄总是觉得,在阳光照射下的那双眼眸,有种难以捉摸的忧郁……
一众人吃完饭后时间尚早,午后的阳光浅浅地透过白墙黛瓦照到青石板的地上,湿漉漉的地面上泛起了一层白色的光。毕竟从森森宫闱中跑了出来,雪薇和祁暄的心情十分的好,如果现在叫他们回去,他们一定觉得意犹未尽。
”去月老庙么?“祁暄提议道。
”月老庙?“雪薇重复道。
祁暄点了点头,悄声在雪薇耳边说道:”咱们别站在这里了……”
雪薇环视四周,发现的确有很多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和祁暄。不是敌意的眼神,只是一种单纯的欣赏和羡慕。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是大多数人对于街上站着的两个貌若仙人的情人的第一感觉。男的风流倜傥,举世无双;女的倾国倾城,遗世独立。
“走吧……”雪薇也认为此处不宜久留,便诺诺的同意了祁暄的建议。
月老庙就在离银杏居不远的仓山上。此地据说是本朝开国皇上与皇后相见定情的地方,所以风水极盛,故修建一处月老庙。这处庙宇历经百年而屹立不倒,期间不断扩建和修缮,到如今已是一座巍峨宏伟、气势恢宏的建筑。其间飞檐斗角、盘盘囷囷,香火鼎盛。
“公子和夫人,我们这里的求签是最灵的,待会上完香一定要去看看。”几位僧人见雪薇一行人穿着华贵,器宇不凡,便知不是普通人,于是笑脸相承,极尽周到。
听到“夫人”二字时,祁暄倒是一脸的满不在乎,乐意之极;但雪薇的脸上却有些许尴尬。她虽与祁暄成婚,但两人平时都是以朋友相处,有夫妻之名,未有夫妻之实,所以听到僧人们这般去叫,她的脸上有些许挂不住。
“怎么样?去求一签,测测姻缘?”雪薇对于求签问卦之事,还是比较有兴趣。
“测什么姻缘?”祁暄瞪了她一眼,“你都嫁给我了,还需要测啊?”
“走嘛,出都出来了……”
雪薇挽起祁暄的胳膊,将他拖进了济济一室的正殿。虽此刻是盛夏,京城里的人疲于走动,但是此刻的庙宇正殿中仍然是人来人往,禅语绕堂。因为月老庙的求签最灵,所以求签之人排起了长队,祁暄和雪薇排在后面,过了好长时间才各自取得一卦。
雪薇捡起摇落的签字,上面的字有些残损不全,依稀还可分辨出那红色的小楷写的是:“纵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庙中的签还甚是奇怪,从未见过这般写的。“雪薇感叹道,却并不清楚这其中的含义。于是又转头去看祁暄摇落下来的签文,只见他上面清晰地写着:”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无关风与月。”
二人正在踌躇之际,只听见桌后的一位银须苍苍的老僧人悠悠的说道:“两位施主,请跟我到殿后边解卦。”
正殿殿后面植满了森森柏树,院子中间植了一课两人合抱的银杏树,双枝并发,上面挂满了红色的姻缘牌,密密匝匝的,因而得名姻缘树。树下置有几桌解卦的地方,每一桌前面都站满了各色解卦的人,大多数是京城的小姐。老僧人只是向前走着,他的眼睛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那边树下解卦的情形,只是带着二人径直的向偏殿走去。行至门口,老僧人停了下来,对一脸迷惑的雪薇和祁暄说道:“夫人,您先请吧。”
雪薇望了一眼祁暄,向他点了点头,便随老僧人进屋去了。屋里昏暗而透满凉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旧的檀香。老僧人信手执起桌上的一根蜡烛,电光火石之后,蜡烛的光便充满了一个屋子。雪薇这才注意到老僧人的长相,一脸银色的胡须,那布满皱褶的脸如同一块枯木,让雪薇不禁开始揣测他的年龄。
但是雪薇注意到那个僧人的眼睛之中却又一种堪称是冷静清澈的光,那种光可以让世间一切丑恶原形毕露。被僧人那么深意的一看,雪薇感觉自己的背后有一丝的凉意。
“老师父,可以解卦了么?”
“……”老僧人拿起那支破旧的签子仔细端详着,过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道:“很少有人抽到这支签子啊……”
“我……”雪薇有些不明所以。
“夫人可有喜欢的人?”
雪薇心中闪过祁祯的名字,却不敢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不是外面的那位贵人吧……”
雪薇一怔,没有接话,她看见祁暄的人影在远处窗格上浮动,感觉心中最隐蔽的秘密被人戳穿。只听老僧人接着说道,声音似晨钟暮鼓般:“夫人红尘劫数众多,无论现在还是以后,可都要珍惜眼前人啊……”
珍惜眼前人……
珍惜祁暄?开玩笑么……
“夫人,再求上一卦吧。”正当雪薇思索之际,只听见老僧人悠悠的说着,将雪薇手上的签子拿了过去,转手给雪薇递了一个破旧的竹筒,里面的签子不仅破旧,而且还染了蛛网。
“这……”雪薇本想问为何在算一卦时,撇看到老僧人并无意解答,便拿起竹筒又哗啦啦的摇了起来。只听“啪啦——”一响,雪薇摇出了一根更加古旧的签子。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拿起来,虽然签子已经破旧不堪,但是却可依稀辩出上面用金粉写着“凤飞翱翔”、“国色”、“权倾”、“大梦”几个词。雪薇看不懂这上面的字,便将之递给老僧人。老僧人一脸清风明月的接过雪薇手中的签子,下一瞬间,竟变了脸色。
他那双洞察世事炎凉的眼睛将雪薇瞪着,想要仔细将眼前这个女孩打量透。接着,那颤颤巍巍的身躯便猛地跪了下来,一个劲的喃喃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啊——”
“……”雪薇见此,慌了神色。她没有想到一支破破旧旧的签子能够有这么大的影响力。雪薇赶紧扶起跪在地上的老僧人,想要询问一二,却被老僧人果断拒绝:“今日我已窥探了天机,不可再次冒犯了……”
窥探天机?雪薇愣了愣,转头看着桌上静静躺着的那只签子,心想这只签子到底有些什么魔力,可以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力?但看老僧人的样子,她不敢再冒进,只能一边退下,一边思忖着老和尚的话……
看雪薇一脸凝重的从偏殿走出,祁暄立马拉住她,关切的问道:“这是这么了?”
雪薇摇摇头,也不说话。随后便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同之前一样悠然的声音,缓缓说道:“公子,贫僧今日乏了,恕我不能再解签了……”
祁暄听着有些不对,便低头打量着雪薇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雪薇抿了抿嘴唇说道,心想今日之事若是说出来定会引起不小的波折。于是扯了扯祁暄的袖子,催促道:。“算了……走吧。”
祁暄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他不想惹雪薇不开心,只能跟雪薇一起走了。
傍晚,游人逐渐散去。太阳西斜,古柏森森的庙宇显得有些萧索和凄清。僧人们已下了晚课回来,各自散回了僧舍。一个老和尚独自在更行更远还生碧草的小径上清扫着一地的树叶,背影有些过分消瘦和蹒跚。
几个和尚从远处颂完经回来,远远的看到一个白须苍苍的老者,不禁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连忙走近了一把夺过老和尚手中的扫把,说道:“大师远道而来,这些事我们来做吧……方丈刚才还找你来着……”,
“方丈?”老和尚重复了一遍。自顾自的笑了一笑,摆摆手说,“老衲老了,走不动了,就不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几岁大的小和尚蹦蹦跳跳的跑过来,一头撞进老和尚的怀里,手上拿着一串还未打开的糖葫芦问道:“师父,你说的贵人今天到了么?”
老和尚没有回答,而是捋了捋自己那苍苍的白须,那双凌厉而透彻的眼睛直直的望了望晚霞满天,喃喃道:“不知道再过多久,这朝的江山,到底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