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甜美如朝露。可惜，总会在阳光里消融。
——腾龙大陆谚语
秋夜清凉，月色如水。从甘州城中东南角的甘州副总管府邸敞开的大门向内张望，依稀可见府中灯火辉煌，人影杂乱。抬箱捧盒的仆役们不断进进出出，在门柱上两个硕大的红色灯笼映照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得喜气洋洋。
龙翊木然立在府门前，死死盯着那两个写着金色喜字的大红灯笼，脑中一片空白。自己是如何对着父亲怒吼指责他撒谎、母亲和弟弟是怎样死命拽住他，告诉他这一切是真的，自己又是如何发疯般冲出家门来到这里……不久前发生的一切，似乎已是遥远的记忆，那记忆遥远到他已记不清楚，遥远到他不愿相信。
然而现在，眼前的忙碌的景象再一次刺痛他的心。他觉得那两个红色灯笼像两只血红的眼睛，嘲讽的瞪着自己；它们又像两张血盆大口，无声狂笑着吞噬自己的心。
“这是真的。”他自言自语嘟哝着：“这一切是真的。他们没有骗我。”紧接着，一个念头伴随一股钻心的痛出现——芊芊！她要嫁给别人了！从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的震惊、愤怒、怀疑、发狂到现在真真切切看到它正在发生，龙翊感到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他急切的想着：为什么！为什么！她……是爱我的啊！
龙翊的目光从灯笼上收回，芊芊要嫁给别人这个念头却愈发清晰。他痛苦的撕扯着长袍的领口，好像那领口太紧让他无法呼吸，他呼吸沉重的大口喘着气，胸膛中有什么东西像是要爆裂开来似的。
龙翊头发散乱，双眼呆滞，衣衫不整，面孔扭曲，任何人看到他这幅样子，都只会怜悯的说上一句：“可怜的疯子。”
当可怕的窒息感觉消退后，龙翊踉跄了一下，瘫软在地。他觉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整个躯体仿佛成为空气，而他的灵魂（龙翊一直认为有灵魂存在），正在飘离这具躯体，在上方不远处注视着他。
“为什么？”他喃喃对着那个位置自语，“告诉我，既然你最了解我的心。她为什么要嫁给别人？我们有过约定啊，难道是她变了心！”他这样不断的问着，任泪水无声流淌，直到他哽咽无法出声。
被臆想出来的灵魂当然无法回答他的提问，于是龙翊艰难的站起身，向那个喜气洋洋的大门走去——他要去寻找可以给他答案的人。
他就这样径直走了进去，对仆役们惊异的目光和卫兵的叱问熟视无睹，不理不睬。守门卫兵大怒，正要上前阻拦，却被路过的管家制止：“退下！这好像是……龙翊少爷。”管家挥手示意众人散开，对龙翊行礼：“真的是龙翊少爷呀！少爷什么时候回甘州的？”
龙太巨、柳东两人即是同僚，也是好友，两家自然是常有往来。这柳府龙翊从小就当是自己家一样走惯了，自然是认得管家柳忠。
“忠伯，”龙翊开口，声音沙哑：“我要见芊芊。”
“这……不太合适吧？”柳忠笑容僵住，为难的说。
龙翊不再说话，抬腿进了府门，向右侧小径走去。“哎，哎，少爷，龙翊少爷，你等等，这不合适啊。”柳忠小跑着跟在龙翊身旁劝说，却不敢真的阻拦。龙翊步子很快，转眼间已到了后宅小园门前，柳忠见状知自己无法拦住龙翊，长叹一声，转身向柳东禀报去了。
绕过迎面假山，龙翊来到柳家后园。这座园子并不很大，却充满精致匠心，园子中有一小湖，湖边是假山修竹。一座九曲小桥穿湖而过，将园门与后宅绣房相连。小桥中央是一座小小八角凉亭，龙翊、芊芊和龙辉幼时，常在那亭中赏花观鱼，嬉戏玩耍。
龙翊走上九曲小桥，夜风吹来，四周湖水映着月色粼粼波动，耳边有秋虫呜咽低鸣，龙翊恍惚间回想起自己在这座小园中的点点滴滴。他想起儿时带着芊芊在假山上躲避弟弟的“追捕”，他想起少年时在坐在湖边草地听芊芊抚琴，他想起三年前告别时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想起那个夜晚吐露心迹时，芊芊对他说的“我等你……”。
十年青梅往事，三载千里相思，与芊芊之间发生的一幕幕情景纷至沓来，龙翊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逃也似的紧紧闭上双眼。
淡淡暗香袭来，那芬芳如此熟悉。龙翊缓缓睁开泪眼，痴痴向前望去，只见面前的柳芊芊白衣胜雪，茕茕而立。
月光为柳芊芊温玉般纯净的脸庞罩上一层清冽的的光晕，秀发如瀑散落，几缕被风吹起，在她一双星眸间柔柔舞动；雨后春山般的黛眉微皱，小巧的鼻翼翕动，显示出她心中正在经历狂风暴雨般的情感冲击；洁白的贝齿轻轻咬着花瓣似的红唇，似乎正在调动她所有的力量，来克制住她望着龙翊时眼中溢出的爱恋和绝望。
“芊芊……”龙翊刚张口唤出这个日夜思念的名字，后面的话便哽住。
“你回来了，龙翊……我一直在等你。”柳芊芊轻柔的声音幽幽响起。
龙翊心里突然腾起一股冲动，他一把将柳芊芊拥入怀里，紧紧抱住，好像她是他失而复得的一件珍宝。他抱得那样紧，仿佛要把柳芊芊纤细的身躯勒进自己的身体。
“芊芊！芊芊！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这都是假的对不对？你不会嫁给别人，你爱的是我！对不对？！”龙翊陷入类似热病般的狂谵之中，不断的发问，将柳芊芊抱得更紧。
柳芊芊的泪水已经洇湿了龙翊胸口衣衫，她伏在龙翊怀里无声的痛哭着，没有一点声音，她娇小纤细的身躯，因为哭泣而剧烈起伏，两颗彼此思念的心就这样痛苦的紧贴在一起。
“龙翊，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为什么才回来？”柳芊芊悲伤的声音像从水底浮起，沉闷而又绝望。龙翊松开她，扶助她柔弱的双肩：“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
“我来告诉你。”一个深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龙翊不用回头，就听出那是柳东的声音龙翊缓缓转过身来，心情复杂的望着这位温文尔雅的甘州副总管。
柳东五十一岁年纪，科举出身，为人温和大度，满腹经纶。因为在县尹任上政绩卓著，受到帝国宰相赏识，被提拔为甘州副总管。不过因为腾龙帝国重武轻文，又有“非军功亲贵不得封爵”制度，所以柳东虽然学识才干俱佳，却始终是龙太巨副手。
龙翊自幼就喜欢这位柳叔叔身上的书卷气，仅有芊芊一女的柳东，也喜爱敏思好学的龙翊，在他内心深处，甚至已将龙翊当成自己的孩子。柳东看着龙翊长大，对其秉性知之甚深，平日常常感叹一棵好苗未逢沃土。龙翊、芊芊与龙辉三人自幼相处，后来龙翊与芊芊情愫渐生，柳东自然也是知道，但柳东并未阻止也没点破，或许在他心中，对龙翊早已待之如子，乐见其成吧。
如今自己良愿成空，女儿、龙翊伤心欲绝，柳东心中也是异常难过。沉默半晌，柳东对女儿道：“芊芊，你去凉亭坐坐，我和龙翊有些话说。”芊芊默默离去，只剩下龙翊和柳东留在原地。
看着芊芊走远，柳东微笑道：“龙翊，什么时候回甘州的？”“柳大人，咱们就不用寒暄了吧！”龙翊无礼的打断柳东，目光中没有了平日里的尊敬。
“柳大人？”柳东苦笑着重复了一句：“你一直叫我柳叔叔的啊，龙翊。”
龙翊倔强的回道：“那是从前我年幼无知不懂事，我现在只想知道，芊芊要嫁给谁，为什么！”
柳东对龙翊质问的口气并未在意，他望着这个自己一直喜爱的青年，轻轻说道：“如果你是向柳大人提问，那么你没有资格。但是柳叔叔，会告诉你这一切。”
“孩子，唉！”柳东深深叹了口气，望着龙翊的目光中满是慈爱：“你和芊芊的事，我知道。你们两小无猜，日久生情，柳叔叔是开心的。我知道，你从龙牙学院归来后，一定会向你父亲请求，娶芊芊为妻，对不对？你知道吗，三年来，芊芊一直在等这一天，柳叔叔我也……我也在等这一天啊！”
“可是，孩子。你回来的太晚了。或者说，意外来临太早了。别急……”柳东做了个手势，止住急切的龙翊发问：“我马上就要说到这个意外了。”
“去年夏天，帝国北部行省南路总管金风侯爵曹牧到珊瑚港修养，途经甘州。你父亲为欢迎侯爵，举办了一场酒会。你知道，按照惯例，这种酒会不但接待方面的官员要出席，还要有官员们的家眷。更何况，金风侯爵地位尊崇，爵位比你父亲还高，酒会自然是规模盛大。”
“酒会上，侯爵一直郁郁寡欢，兴致不高，直到他遇见芊芊后，气氛才为之改变。在酒会的后半部分，侯爵始终在寻机和芊芊交谈，我深感不妥，就让芊芊母亲以身体不适为由，带芊芊回府。侯爵走后，我对此事并未在意。原本就是一场普通的酒会，侯爵所处的北部行省又距甘州千里之遥，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万万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什么？请你告诉我！”龙翊捏紧拳头，手心里全是汗水，他再也忍不住，喊了起来。
“唉……我没有想到，金风侯爵对走后对芊芊念念不忘，就在两个月前，金风侯爵派人送来陛下批准的婚书和聘礼，向芊芊求婚……”
“啊！”龙翊叫了一声，马上又不甘心的问道：“那你就允婚了？！”柳东仰天长叹，那叹息中充满深深遗憾和自责：“孩子，他送来的婚书是陛下批准的，婚书上有陛下御笔，我不答应，那……就是抗旨啊……”
这个打击是如此猛烈，直击得龙翊踉跄后退，靠在桥栏上，茫然无措。柳东心情复杂的看着受伤的龙翊，缓缓说：“孩子，我很后悔，不该让芊芊参加那场酒会。金风侯爵上门求婚，芊芊坚决不允，她向我哭诉过，她和你有约定，她要等你回来。孩子，如果这一切要怪谁的话，那么你就怪我吧。”
“你知道，柳叔叔一直在心里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芊芊此生不能和你牵手，对我而言，也是最大的遗憾！但是，龙翊。你得接受这个事实，因为无论是你、芊芊还是我，都无法抗拒命运的安排，那纸婚书就是是芊芊的命运。尽管这不容易做到，但你要接受。”
龙翊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柳东也没有说话，他知道说什么也不能抚平眼前这个青年心中的痛苦，还有他的女儿的痛苦。沉默良久，还是柳东开口：“龙翊，明天，芊芊就要被迎亲使者接往北部行省。你……去和芊芊道个别吧。”
一动不动的龙翊想被火烧了一下，明天！明天芊芊就要去千里之外做别人的新娘！从此和我天各一方，也许永生不能再见！我永远失去了她！这些念头如乱箭穿心向他射来，疼的他想吼叫，想呐喊，想杀人，想自杀……
可他无法躲避这些念头的袭击。去向她道别？祝她幸福？不！我做不到！告诉她我会保重自己？没有她我还要这驱壳做什么！对，对，是的！我们是彼此相爱的！没有人能分开两个相爱的人！也许……只有死亡！不过那样就好了，那样我们的灵魂就能够在一起了！
龙翊狂热的思索着：她当然不爱那个什么侯爵！她只是无法抗拒皇帝的旨意，因为这样做会给她的父母带来灾难！她是爱我的，她只爱我，我也爱她！我们要在一起！我怎么才能和她在一起？怎么在一起……怎么……对！我可以去死，死在战场上！然后我的灵魂就可以等着她的……
看着龙翊如痴如醉喃喃嘟哝着听不清楚的话语，柳东既难过又担心：这孩子有股倔强性情，不会被激成疯癫吧？
柳东慢慢扶起靠在桥栏上的龙翊，温和说道：“孩子，这是命运，我们无法抗拒的命运。别再折磨自己和芊芊了，去向她道个别吧。”
龙翊目光炯炯，表情也变得异常坚定。他沉声对柳东说道：“柳叔叔，我是不会向她道别的。你说这是命运的安排，那我就去寻找可以和命运抗衡的力量！”
而后龙翊一步步向园门走去，柳芊芊从凉亭奔跑过来，追赶龙翊，被柳东拉住。柳芊芊撕心裂肺的哭喊从身后传来：“龙翊！龙翊！忘了我吧，龙翊……对不起……”
龙翊没有回头，没有止步，也没有擦去在脸上肆虐的泪水。他只是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外走去，同时轻轻对自己说——
“芊芊，我不会忘记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