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历尽漂泊/满心悲伤/我忍痛前行/泪水流淌/只为回你身旁
/若我不幸/倒毙路旁/南来的风啊/请送我魂魄/回归故乡
——无名氏小诗《吾魂欲归乡》
当蓝袍青年,也就是令白沙伯爵深感失望的继承人龙翊,和侍从小风回到甘州总管府邸大门前时,已是黄昏时分。
阔别三年回到家乡,龙翊心中翻腾着要与亲人相见的激动喜悦,这种感情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受到父亲责骂的担忧都暂时被压制下去。
龙翊跳下马背,随意向已经认出他来正忙着行礼的卫兵扬扬手,脚下不停一阵风般奔入府邸,迅速绕过宽阔的前院,向大厅跑去,边跑边激动地叫着:“母亲!母亲!我回来了!”
大厅中一位端庄秀丽的中年贵妇疾步迎出,在台阶尽头止住脚步,张开双臂,满面喜色向龙翊望来。龙翊紧跑几步跨上台阶,投入母亲的怀抱,口中叫着:母亲,你还好吗,你还好吗……
伯爵夫人抚着儿子清秀的脸庞,仔细端详,眼中噙满喜不自禁的泪水:“好,我很好。孩子,你终于回来了,受了很多苦吧?”
龙翊正要回答,身后台阶上却冲来一个身影,一把抱住龙翊又蹦又跳,嘴里欢快的喊着:“龙一,你回来了!龙一你可回来了!”龙翊挣扎着转身,笑容满面看着弟弟龙辉:“龙二,你长高了!比我还高了!”
龙家两兄弟年龄相差三岁,虽然性情迥异,但自幼感情笃深。龙辉机灵顽皮,某次兄弟两人玩耍时互起“龙一”、“龙二”绰号后,再不肯叫龙翊哥哥,只以“龙一”相称。龙翊对这个机灵鬼弟弟的叫法不以为忤,反而乐呵呵接受,虽然被白沙伯爵训斥过几次,但他兄弟两人私下却依旧如故。龙太巨见他们知道分寸,当着外人时并不如此,只在家中没大没小乱叫,也就懒得费神,由儿子们去了。
三年前,龙翊离家时,十三岁的龙辉还是个小不点,只知道站在门前扯着哥哥的马缰抹泪。今日重逢,龙翊望着眼前虽然还有稚气,却眉目英武,比自己还高半头的弟弟,异常欣喜:“哈哈!龙二,你长大了!不但个子高了,还是个帅小伙了!”
龙辉松开抱着哥哥的手臂,后退半步,摆了个雄赳赳的架势,得意的说:“别以为只有你在龙牙学院才能锻炼,我在家也没有闲着,怎么样?要不要比划比划,看咱俩谁更厉害?”
龙翊听见“龙牙学院”四个字,心里不由一紧,与母亲弟弟重逢的喜悦忽然暗淡了几分。他略带尴尬的望着龙辉,嘴里吱唔着:“行行行,你厉害行吧?”
伯爵夫人看着他们兄弟亲热的斗嘴,一手拉着一个儿子,满心欢喜,含笑不语。然而这温馨的一幕并没能持续多久,大厅内响起一声威严的咳嗽,让母子三人不禁面面相觑。
龙辉吐了下舌头,对龙翊挤挤眼,小声道:“父亲唤你进去呢,小心点!”伯爵夫人看着大儿子紧张的神情,轻叹一声,伸手为龙翊拭去额头汗水,轻声说道:“孩子,进去见你父亲吧。”
龙翊苦笑着深深呼吸了几口,又将表情调整为白沙伯爵一贯强调的庄重肃然,然后迈步进入大厅,伯爵夫人和龙辉紧随其后。
大厅里还未燃起烛火,夕阳的余晖将华丽的厅堂染上一片金色。龙太巨端坐在大厅中央的巨大木椅中,金色的夕阳斜照在他身上,将他笔挺的身躯一半映得金黄,另一半却隐入阴影之中。
龙翊缓步上前,躬身施礼:“父亲,我回来了。”半晌,没有听到龙太巨的回应,大厅内一片沉静,母亲和龙辉也紧张起来,却不敢做声。龙翊似乎只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他不敢起身,只好保持施礼的姿势不动,额头汗水又涔涔而下。
“你……好像应该向我行军礼吧。”龙翊恍惚间不知过了多久,大厅中响起龙太巨平淡的声音。“这……父亲?”龙翊抬头望向父亲,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龙太巨仍旧端坐,纹丝不动,大厅中的光线又弱了几分,龙翊看不清阴影中父亲的表情。
在令人压抑的沉闷中,龙太巨再次开口,声调仍是平淡如水:“你不是已经毕业了嘛,那么肯定已经成为帝国军团的军官。难道你忘记军法规定?不该对我这个曾经的帝国军团统领行军礼?”
龙翊回过神来,喘了口气,连忙并拢双腿挺直身躯,右臂握拳平挥至胸前,口中大喝一声:“天佑腾龙!”顿了顿,忙又补上一句:“统领阁下!”
端坐在阴影中的前帝国军团统领哼了一声,缓缓站起身来,背着手向龙翊走近两步,龙翊看清了父亲消瘦的面容依然坚硬如石,锐利的目光冷冷向自己射来,不禁浑身激灵灵打了一个寒噤。
“这么说,你完成了学业,他们授予你军阶了?”打量儿子片刻后,龙太巨问道,冰冷的声音中似乎压抑着某种情绪波动。龙翊纷乱的脑海中闪过一丝不祥的念头,这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父亲。他更习惯父亲严厉的斥责,也不不是这冷冰冰的拷问。
龙翊垂下右臂,咬了咬下唇,回答道:“是的父亲,我已经毕业,被军团授予军阶,并被任命军职。”
龙太巨眉毛微微扬起,声音也变得略高起来:“噢?那我应该祝贺你咯?能不能告诉我,还有你的母亲和弟弟,你毕业成绩如何,又被授予什么军阶?”
龙翊心中一沉,闭上眼睛。完了,父亲一定是已经知道我的事情,而且为此恼火。一定是那个爱管闲事的郝老头!睁开眼,龙翊看到龙太巨面颊上雕刻般的深纹更加明显,他明白这是父亲暴怒前的预兆,龙翊心慌意乱不知如何解释,慌乱中扭头望向母亲,目光中满是祈求。
伯爵夫人走到父子两人中间,轻轻扶着伯爵紧绷的袍袖,柔声道:“爵爷,翊儿刚到家,鞍马劳顿也乏透了,不如先吃饭歇息,明天再坐下来慢慢聊这些事儿……”
“夫人!”白沙伯爵一声断喝,母子三人心头都是一跳。“你还在护着这个不成器的浪荡子!你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你问问他自己,我白沙伯爵徽章是怎么被他玷污的!”
爵爷在咆哮中爆发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笺,狠狠甩向龙翊。暴怒的在大厅中走来走去,口中咒骂着龙翊,不时站住伸手用食指狠狠指向眼前这个不争气的继承人,仿佛恨不得将那手指化成一把利剑刺过去才能解恨似的。
泪水从伯爵夫人惨白的脸颊上滑落,她啜泣着央求伯爵息怒,龙辉则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子,噤若寒蝉。
龙翊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原本该由自己举着的一块巨石被别人接了过去,心中笼罩的雾霾一下子无影无踪,纷乱的脑海也瞬间清晰起来。
望着暴怒的父亲,龙翊平生第一次不再恐惧——尽管他自己也不清楚,这勇气究竟从何而来——他平静说道,就像在回答学院教官的提问:“禀告统领阁下,卑职在今年帝国龙牙学院毕业考核中名列第二百一十三名,被帝国军团授予龙牙尉军阶,即将前往帝国南部行省大统领麾下担任百夫长!”
大厅中有一瞬间静的出奇,除了龙翊自己,所有人都愣住了。伯爵夫人绝望惊恐的目光在父子二人之间来回游动,龙辉冲上前来拉住哥哥的手臂,示意他不要冲动。龙太巨怒极而笑,那笑容却像凛冬般刺骨:“好!好!好!看来你这三年真长进了!敢在我面前乍翅了!”
龙太巨咬牙问道:“百夫长,告诉我今年参加毕业考核的人数,总共有多少?!”龙翊沉吟了片刻,挺了挺胸回答:“禀统领阁下,共计二百三十人。”
“啪!”龙太巨一记重重的耳光抽在龙翊脸上,龙翊白皙的脸颊登时印出红红的掌印。“爵爷!”伯爵夫人哇的哭出声来,抱住丈夫的胳膊,阻拦他继续殴打龙翊。龙辉也跪在地上,抱住龙太巨的大腿,哭道:“父亲,不要打哥哥,息怒啊父亲!”
龙翊眼前金星飞舞,脑中一片空白。怔怔看着龙太巨对着自己大声怒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二百三十人你倒数十七!还敢恬不知耻在我面前夸夸其谈!龙牙学院自建院来,从未有过伯爵级世家子弟被授予龙牙校以下军阶,你这是破天荒给老子抹黑啊!”
泪水使龙翊眼前暴跳如雷的父亲、苦苦哀求的母亲和弟弟渐渐变得模糊,儿时被父亲叱骂抽打的一幕幕情景却清晰浮现。龙翊抬手擦去泪水,坚定的迎着龙太巨的怒视,一字一顿说道:“父亲,爵爷,统领阁下!有些话在卑职心里埋了很久,请容卑职禀告!”
龙翊自顾说下去,而且语速越来越快:“您知道,我的志向不是要做一名军人!它或许是您的,但绝不是我的!从小时起,您就禁止我接触一切我所喜欢的东西,为此您骂过、打过我,还把我送到我根本厌恶的地方去学习我厌恶的本领!”
“我服从了,因为您是父亲、爵爷,是统领阁下!因为您的意愿就是我的命运!因为我生来唯一的使命就是为您的徽章增光!于是我在那个自己痛恨的学院苦苦坚持下来,三年!您试过每一天都要与自己痛恨的事物为伴的滋味吗,父亲?您试过这样绝望的度过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滋味吗!”
“可我还是坚持下来了,就为了服从您,不是吗?我承认在考试中是倒数第十七名,可如果有人将您强行送进一所书院,考核时您能够排名第几?是的!书院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因为我喜欢读书而不是击剑,我热爱掩卷思考而不是策马奔跑!所以,您不能责怪我令您的徽章蒙羞,因为这一切都是您强迫我而造成的后果!”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龙翊感到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同时身体又因激动而无法克制的微微颤抖。龙太巨眼中掠过一丝迷茫,定定看着龙翊,仿佛站在对面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个陌生人。好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望着目瞪口呆的妻子,无力的说道:“瞧,这就是你惯出来的儿子,一个忤逆怯懦的混蛋!”
“爵爷”伯爵夫人泣道:“翊儿还年轻,有不是之处你多教导,千万别动真气,你们父子哪有隔夜仇啊!”
“父子?”白沙伯爵冷哼一声,甩开伯爵夫人的手臂,眯起眼睛盯着龙翊,那目光中的痛恨和厌恶令人不寒而栗。
“你听着!”他说,声音像是从牙齿之间摩擦出来的一样:“我们龙家,以从军为荣,以血洒沙场为傲!你这个怯弱的混蛋,侮辱军人崇高的荣誉!所以,你不配做我的继承人,从现在起,你给我滚出家门,去你该去的地方,从今以后,老子没有你这个儿子!”
此时,夕阳已经落下,大厅中开始陷入黑暗。在紧张压抑的气氛中苦撑的伯爵夫人,在听完白沙伯爵对儿子冷酷的判决后,终于支持不住,昏厥过去。龙辉则被父亲的决定惊呆,傻傻望着哥哥手足无措。
龙翊缓缓俯身,将伯爵夫人抱起,轻轻摇晃:“母亲,母亲。醒醒,我是翊儿。”伯爵夫人在儿子怀中悠悠醒来,她紧紧抓住龙翊的手,急促喊着:“孩子,快!快去请求你父亲宽恕,快去向他认错请罪!让他责罚你,让他责罚你!快啊!”
龙翊摇摇头,慢慢为伯爵夫人擦去泪水:“没关系,母亲。他有权决定我的命运,而且你知道,被他剥夺的那些,原本就不是我所希望得到的东西。”伯爵夫人抱住儿子失声大哭:“天哪!你怎么这么倔强?翊儿,你真要离开母亲身边吗?天啊!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呀!”
龙翊拼命忍著泪水,不让它们滴落在母亲脸庞。“母亲……”他低沉的语气无比坚定,却又带着一些嘲讽的意味:“不要难过担忧,我已经是个军官了,不是吗?放心吧,我会仔细,照顾好自己不在第一场战斗中就被打死。”
伯爵夫人泪如雨下,母亲的天性令她的心都要碎了,她无力的倚在她最心爱的儿子的手臂里,听着龙翊继续说下去:“放心吧母亲,起码我现在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也许南部行省的军团会有赏识我的大人呢?父亲不就是16岁加入军团吗?你瞧,我的起点比他高得多。说不定我也可以成为伯爵呢。”
说完这些宽心的话,龙翊扶起母亲,拉过低头不语的弟弟:“龙二,我要走了。这个家族的责任就由你担当了,好好照顾自己,照顾父亲母亲。希望你会成为比我合格的白沙伯爵继承者。”
龙辉紧紧抓住哥哥的手,急切的说:“不!龙一你别走!去向父亲认错吧,他会原谅你的!我不要做继承者,我要你做我哥哥!”一声哥哥喊出,龙辉哭出声来。龙翊把弟弟搂进怀里的一刹那间,泪水如决堤般奔涌,一股如刀割似得痛楚在他心头蔓延。
过了良久,龙翊的情绪才稍稍稳定下来,但仍旧感到喉咙发干,他使劲对弟弟微笑,艰难的说:“别傻了,你知道我必须走,就算父亲不驱逐我,我也要去南部行省尽责。”
这个事实令伯爵夫人和龙辉痛苦不堪,但理智又告诉他们,这个事实无法更改,因为决定它的是帝国法律,他们根本无法与法律抗衡。大厅彻底陷入黑暗之中,一家人分别三年刚刚重逢,却闹成这般情景。每个人都沉默不语,仿佛身体和心灵都被这黑暗笼罩。
战战兢兢的仆人默默点燃烛火,又悄无声息退下,留下仍旧沉默着的一家人。白沙伯爵恢复了平日里威严的样子,回到他的椅中坐下。
“很好!”他突兀的说:“刚才的话我听见了,看来你虽然是个怯懦的混蛋,但还有点理智。决定不可更改,你必须接受我的惩罚!去你该去的地方尽你应尽的责任!不过,为了让你更好的尽责,离开之前,我可以为这种尽责提供必要的帮助。说吧,你有什么要求,提完之后,就给我滚出去。”
龙翊低头思索了片刻,好像下定了决心。他走到离伯爵两步远的地方跪了下来,清澈的眸子被烛光映的闪闪发亮:“爵爷,无论您是否承认我,我都是您的儿子。对于您的惩罚和必须接受的命运,我服从接受。现在,我向您请求一件事,一件父亲必须为儿子做的事,请您应允。”
龙翊斟酌了一会儿,接着说:“我请求您,为我向您的副总管柳东大人提亲,我要娶他的女儿柳芊芊小姐!”听完龙翊的请求后,大厅内其他人脸上都浮现出一种惊异的神色,不过这种惊异是有差别的。龙太巨的惊异中夹杂着鄙夷和不屑,二伯爵夫人和龙辉,则有一种近似怜悯的情感。
“哈哈哈……”龙太巨大笑起来,好像这请求真是天下最滑稽的事情:“哈哈哈……这就是你,在我将要提供帮助时所提的请求?哈哈……”龙太巨自顾笑着,但语调越来越冰冷:“你果然是个混蛋,怯懦、无能、现在又加上好色!”
龙太巨感到稍稍平息的怒火又在心中熊熊热烧,他恨恨的瞪着龙翊,就好像跪在他面前的是一只苍蝇或是可憎的老鼠:“死了你这份痴心妄想吧,混蛋!我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而且如果你胆敢自己去向柳东大人提亲,哪怕只是个念头,我也会打断你的腿!因为我不允许你继续伤风败俗,来侮辱我的荣誉!”
“伤风败俗?”龙翊大叫道:“我向柳家求婚怎么就是伤风败俗!为什么我不能向芊芊求婚!难道也是因为我的成绩?她不会在乎的,她爱我!”
龙太巨看着激动的儿子,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平衡了之前自己的失败,他甚至对龙翊笑了笑:“去向别人的妻子,或者说,向别人的新娘求婚这种行为,在你所有读过的狗屁书本里,算不算是伤风败俗?”
白沙伯爵对自己这一击的效果很满意,他悠然自得的对呆若木鸡的龙翊补充道:“嗯,说是新娘还早了一点,不过这差距最多也就是一个晚上。因为,柳芊芊出嫁的日子,就是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