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青苔在扬州风风火火地经营平康及尔雅坊时,萧万德自豫州发来六百里加急军报,称三宫检责使、左监门卫将军知内侍省事、观军容宣慰处置等使鱼承恩要来豫州视察军务、劝农等事,十日后到,急请青苔回镇。
在以其家人为质,订立终生契约,并以每年的经营目标立下军令状的条件下,青苔将王宦升为作坊使,并将有关尔雅坊、平康诸产业包括柜坊等皆委托其及其下属各行掌柜进行打理运营,规定各掌柜直接向王宦汇报,而王宦直接向自己汇报一切商业事宜;并又从本镇拨出牙军一千,以护卫自己名为官营,实为私产的扬州产业,以亲信宋榛子为校尉,协助王宦处理相关事务,也含有对其监督的成分,常驻扬州城。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青苔偕桃夭并众姬妾,在精锐牙军的护卫下,于乾元元年秋返回豫州。在简单地视察了四万胜兵及会见了军中诸将之后,青苔大感放心,同时对萧万德的才能赞不绝口;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豫州郊野,考察农户情形。
这天,轻车简从的青苔正在豫州平舆一处乡间考察,身边的萧万德忙不迭地介绍说,
“本朝武德七年(公元624年)高祖皇帝实行了均田制、租庸调法,并建立严密户籍制度;至太上皇(指玄宗皇帝)时,以十八岁至二十二岁为中,二十三岁为丁。国家每年一造计账,三年一造户籍。而户口簿籍即是国家推行均田制度和租调制度之依据。我朝均田制规定,一,十八岁以上的中男和丁男,每人受口分田八十亩,永业田二十亩。老男、残疾受口分田四十亩,寡妻妾受口分田三十亩;其人若为户主,每人受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三十亩。杂户受田如百姓。工商业者、官户受田减百姓之半。道士、和尚给田三十亩,尼姑、女冠给田二十亩。此外,一般妇女、部曲、奴婢都不受田;二,从亲王到公侯伯子男,凡有爵位者,受永业田一百顷递降至五顷。职事官从一品到八、九品,受永业田六十顷递降至二顷。散官五品以上受永业田同职事官。勋官从上柱国到云骑、武骑尉,受永业田三十顷递降至六十亩。此外,各州郡府,各领大小不等的职分田和公廨田,以职分田地租作为官僚俸禄之补充,以公廨田的地租作为官署的费用;三,达官显贵的永业田和赐田可自由出卖。而百姓需要迁移及无力丧葬亲属者,亦准许出卖永业田。迁往人少地多的宽乡和卖充住宅、邸店的,并准许卖口分田。但买地的数量不得超过本人应占的法定数额。”
青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身又指着路边的形如水磨的物什问道,
“这是什么?”
跟在旁边的桃夭马上补充道,
“这是水碾硙,以畜力推动碾车转动,硙磨麦面,十分便利。太上皇年间,天下寺庙不仅有田地,不但垦种生产,还遍设邸店、行铺、水硙庄子等,以经营渔利。达官显贵,甚至公主、驸马等,亦争相效仿,岁可致千金。”
青苔走进田间,只见仍然是田地荒芜,大片良田沃土荆棘丛生,偶尔有一两个农人点缀在空阔的田野里,摆弄庄稼。
青苔不解地问萧万德,
“为何地处中原膏腴之地的豫州,田地仍如此荒凉萧条?”
只见萧万德苦笑了一下,对青苔一拱手道,
“节度大人有所不知!此皆肇始于均田典制之式微!自太宗、高宗、武后三朝,朝廷对土地租售限制既少,甚至有时口分田亦可买卖!达官显贵、僧侣寺观、皇亲勋戚等所受永业田本多,而买卖又松,遂使兼并之风大长!虽太宗、高宗、太上皇诸朝屡次诏令禁止土田买卖,亦未奏效。更有甚者,有些豪猾官宦,以‘借荒’、‘包佃’、‘置牧’等法,不仅巧取国家公田,且豪夺农户之地。而原有农户则日益失其地,逐渐沦为奴隶,甚至全家破产!而官田既少,赋税又多!”
“贞观十三年(公元639年),名相魏征曾上疏说,‘顷年以来,疲于徭役,关中之人,劳弊尤甚。杂匠之徒,下日悉留和雇;正兵之辈,上番多别驱使;和市之物,不绝于乡闾;递送之夫,相继于道路’可谓弊之甚矣!高宗、武后朝赋税益重。武后朝内史狄仁杰也曾言,‘近缘军机,调发伤重,家道悉破,或至逃亡,剔屋卖田,人不为售,内顾生计,四壁皆空。重以官典侵渔,因事而起,取其髓脑,曾无心愧。修筑城池,缮造兵甲,州县役使,十倍军机。官司不矜,期之必取,枷杖之下,痛切肌肤’。开元九年(公元721年),监察御史宇文融鉴于当时土田兼并严重,人口流失,建议检括逃亡户口和籍外占田。并自任劝农使,率判官二十九人出使各地,清出客户八十余万和大量土地,得钱数百万贯。此后朝廷还采用摊逃之法,即将逃亡农民所担负的租调由未逃亡的农民分摊课征,结果更多农户逃亡,由此形成恶性循环,而天下课户益少,国家财政日蹙。”
青苔默然不言,疾走到一农人身边,
“老伯,你所耕之地是自己的吗?”
那农夫面有饥色,见青苔身后还有许多随从,料是官绅,忙跪地叩头,
“回官爷,这都是本庄庄主田地,吾等世代贱民,为其佃种。”
青苔心中悲悯,连忙扶起,见老汉面色黧黑,眼窝深陷,身材佝偻如弓,心中顿感心酸。
从老汉口中,青苔得知老汉家三子一女共六口人,从高宗朝起就为豫州司田参军(州府管理园宅、口分田、永业田及荫田等的官员,从七品下)高藐佃农,家里三个儿子全被征发从军,其中大儿子和三儿子已分别在新店以及陈留战死,剩下的二儿子至今还在淮西节度使鲁炅手下从军,生死未卜。家庭整日奔波,不得温饱,女儿才十四岁,至今还没到过县城,更别说豫州了。近几日司田参军派人加紧摊派银钱,说是朝廷劝农抚慰使要来巡察地方,每户要临时摊提钱三百文,以为“招待度支之费”。
青苔听到此处,简直肺都要气炸了,冷冷地朝萧万德看去,万德赶紧伏地谢罪。青苔冷笑一声,
“萧留后,你就是这样给我留后的?”
遂令桃夭将那司田参军名字记下,回头再作查处。
青苔心中想了想,觉得似乎也不能完全怪罪萧万德,主要还是一批地方官僚对上面的命令阳奉阴违,甚至借朝廷巡查之名,行荼毒百姓之事,因而又返回身好生抚慰了他。
青苔亲切地望着老汉道,
“老伯现在家里还有余钱否?”
老汉目光更加暗淡,可能由于心情太不平静,竟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晌方苏。
青苔连忙上前扶住老汉。
老汉依然颤颤巍巍地向青苔下拜道,
“家中已经断顿两天了,钱尚有三文,还是老婆子要我出去买米的钱。我来地里就是想看一下是否还有什么可卖的东西,一起拿去市上,除了换米下锅之外,看是否还能多换些钱,好交摊提款钱。”
青苔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约有三两多,交给老汉,说可用作买米且上交摊提之款。无奈那老汉至死不肯收,倒叫青苔唏嘘不已。无奈何,青苔只得把银子收起。
眼见老汉回到田地一无所获,要返回家中与老婆子商量如何交摊提一事,青苔等人于是跟随老汉来到其家中。只见一个低矮的茅草屋,屋中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称道的摆设,屋里歪斜地摆放着几把柴木椅子,墙角有只大水缸,上面漂浮着一片葫芦。屋角放着一张破床,在布满补丁的被子里蜷缩着一个小女孩,只露出一个脑袋,面带菜色,怯生生地望着青苔等人。
此刻正在屋子正中的灶台处吹火,等米下锅的老婆子还望着空荡荡的水锅发愣,一身的补丁衣裤明显能够看出来是补了又补。此刻突然看到青苔等人进来,料不是凡人,连忙下跪磕头。
青苔忙搀扶起来,招手让万德、桃夭等人进屋,四名牙军侍卫则留在屋外警戒。青苔又把银两拿出来,放在女主人手上,
“我是外地的行商,来豫州做生意。今见大嫂生活如此艰难,特赠些许银两,聊表寸心!”
女主人显然没想到这些,连忙摆手说不行不行,贫者哪能受嗟来之食?青苔再三固请,都不答应。最后无法,青苔说,
“这钱就算我借给你们的,以后还给我就是。”
女主人最后想了想,又去跟老汉商量了一下,一会转身走来,双双向青苔等跪下,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除非公子答应让舀娘做贴身丫鬟,终身伺候,否则这钱我们断不敢收!”
说着咚咚叩头见响。
青苔无奈,只得答应,遂让桃夭从随身包裹的衣物中取出一些给舀娘穿上,见其眉目清秀,煞是伶俐聪敏,倒也是一个好苗子。青苔让桃夭留下二十两银子,遂拜辞,带着舀娘直接返回了豫州治所。
青苔回到治所,立刻召集诸将、豫州刺史并各级文武官吏六十余人来节度使府议事。不多时,众人已到,青苔吩咐给四品以上官员落座,其余都暂且站着听事。青苔高踞帅座,脸色阴沉,诸官佐皆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开口。
约有半拄香的工夫,豫州别驾刘涣沉不住气,向前一拱手道,
“大人召唤我等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青苔不动声色地盯着刘涣道,
“本节度日前视察豫州乡野,发现土田空虚,农人贫病,农桑不振,本官甚为忧虑,故召诸位商议此事。”
诸人纷纷交头接耳起来,青苔目光犀利地扫过诸人,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
刘焕略为思虑片刻,马上奏道,
“节度大人容禀!自安史乱起,中原构兵,州郡残破,农人大量逃亡,于今已是十不存二、三!兼有豪强乡绅霸占田产,广建庄园,农人多依附之,以求衣食之安。”
青苔道,
“吾观农人赋税过重,天宝年间即已每丁租粟二石,调绢二丈,力役二十日折绢六丈。而自遭丧乱,户口锐减,农口逃亡,本该稍减赋税,修养生息,奈何不减反增,以至有‘摊逃’之目。现豫州农口消减,且颠沛流离,朝廷劝农使下来督垦检勘,如何应对?”
此时众人皆默然不应,只见一人探头探脑而出,稍一迟疑,即拱手向青苔道,
“节度大人勿忧!下官乃豫州司田参军高藐,奉命督察管理园宅、口分田、永业田及荫田等事。现在虽然农户大减,但也可以认为是每人耕种的田地增加了,只要官府严加督促,令其努力垦殖土田,相信不消时日,农桑自会繁荣!”
青苔不听还则罢了,一听勃然大怒道,
“高藐!尔等是否以朝廷劝农抚慰使来巡察地方为借口,在你的庄园内每户摊提钱三百文,以为‘招待度支之费’?是否有此事,从实招来!”
高藐悚然变色,马上跪在地上,
“大人冤枉!下官身为劝农官员,岂能知法犯法?盘剥百姓?”
青苔冷笑道,
“舀娘你可认识?”
遂从屏风之后招来舀娘,一一对质,高藐瞠目结舌,无法应答。
青苔一拍帅案,
“好你个高藐!居然矫诏摊提杂税,使朝廷失信于天下,该当何罪!”
立时唤出牙军将其五花大绑,于门外立斩。
少顷,亲兵将人头献于阙下,诸官吏看了莫不胆战心惊。青苔怒气稍解,指着人头对诸人道,
“有胆敢凌欺百姓,鱼肉乡里的,高藐就是下场!
青苔面色和缓,接着言道,
“听说太宗朝贞观二年(公元628年)置义仓,凡王公以下百姓亩纳粟(麦、稻、粳亦可)二升以备灾年赈给,官府管理;高宗永徽二年(公元651年)为按户纳粟,上上户五石,余各有差。而自武后起,便以义仓赈济灾民,扶持农人;至开元、天宝间,更以义仓税为正税。现既然按年征收,为何不能普济百姓呢?”
诸人皆默然。
青苔又道,
“自今日始,官府每乡开设义仓,先从府库中以钱、粮赈济农户,收集户口,另贷给农人种子、耕牛、农具,约定秋后偿还,除纳朝廷之农税外,其余杂税一概免除!各县县令亲自督办此事,务必十日内办迄!另,凡有仗势欺压农户者,一经查出,杀无赦!”
众人皆诺。
青苔继续说道,
“鼓励乡里富户、百姓自办水碾硙庄并邸店、行铺,藏富于民,不许官吏与民争利!”
此言一出,不少官员沮丧之情,溢于言表,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坐立不安。青苔注意到了这些举动,遂对诸官员道,
“本节度按月考核,凡有扶持农户致富占本镇前十位的,立予升赏!本官绝不食言!”
此刻诸官员皆叹服,于是一起拜道,
“谨遵钧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