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登岸,青苔并未先去拜访淮南节度使邓景山,而是偕桃夭主仆二人,便装进入市镇,三十骑牙军则化装暗中保护。
其时已是下午时分,而各水陆码头依然船只辐辏,各色船工忙着装货卸货,忙得不亦乐乎。四通八达的市街也是人群熙熙攘攘,川流不息,而街市两边遍栽柳树,微风轻拂之下,顺风飘摆。
青苔站在街头抬眼望去,只见各色商铺鳞次栉比,曲曲折折伸向远处,无数商贾正沿街叫卖,行人纷纷驻足停留,或把玩货品,或讨价还价,或高声喧嚷,或低语密商,自是热闹非凡。也有些秦楼楚馆点缀其间,一些浓妆艳抹的青楼女子,隐隐间倚楼弄姿,也引得不少人驻足流连……
青苔和桃夭正艰难地穿行在人群里,各种各样的达官贵人、商贾士绅、闺门淑媛、秀才士子、脚夫船手、工匠农人、杂役仆工等源源不断而来,把个青苔挤得连连叫苦。好不容易挨到一家酒店门口,青苔抬头看了一眼,“秋江楼”,二话没说,拉着桃夭就进去了。
小二连忙热情地过来招呼,
“呦,二位客官!楼上请!”
青苔也不答话,径直往楼上而来,找了一个临街的座位,看看风景尚可,眼界也十分开阔,于是就坐了下来,吩咐道,
“小二!点菜!”
这边小二连忙小跑着过来,满脸堆笑忙不迭地将菜单呈上前来,
“客官!本店是扬州城最有名的酒店了!您看这秋江楼三个大字,笔力遒劲,正是前任淮南节度使高大人亲笔所写!本店菜色齐全,更有拿手好菜三色……第一道,醋熘鳜鱼,酸甜适口,骨酥肉松,相传前朝炀帝巡幸江都,最爱此菜;第二道,蟹粉狮子头,鲜嫩丰腴,入口即化,咸鲜隽永;第三道,金葱砂鸭,选用上等……”
青苔礼貌地打断了小二的话,
“就要这三色菜品。另外,素闻扬州蜀冈(茶)誉满天下,也来一壶吧!”
小二诺诺而下。
青苔与桃夭对视一笑,然后将目光投向窗外----
只见不知什么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而街上人们四散躲避,一时倒消散了许多浮嚣之声。
借着这难得的清静,瞥见窗外斜风细雨中的扬州城在绿树白墙的掩映下,显得更加富有情致;从那悠然穿梭于各个码头河道上的乌篷货船处,不时传来悠扬绵长的船歌;似乎还能看到林木掩映下倚红叠翠的楼台,及随之传来的吴侬软语和优雅琴声……
望着这烟雨朦胧的水乡美景,青苔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美美地闭目养起神来。
少顷,菜色、茶点俱上,青苔与桃夭主仆二人,望着这满城秀色,就自斟自饮起来。
青苔环顾了一下左右:楼上摆了八仙桌七张,早有本土乡绅、过路商贾、书生文人等坐定,正边吃边聊。
青苔也饶有兴趣地侧耳听来,却据都是一些市井趣事、官场旧闻、青楼花魁乃至生活琐事等,至为无聊。看来这烟花扬州,还真是远离兵火,市闾晏然。
青苔摇了摇头,对着桃夭苦笑了下,继续把头转向了窗外,一边端起了茶杯,轻轻地抿着。
正在这时,邻桌的议论之声还是钻到了青苔的耳中,
“最近绿翠楼有没有新来的姑娘?”
“嘿嘿,被你问着了!这扬州城还没有我吕四不知道的事儿!这绿翠楼不愧是扬州城第一青楼,还真是神通广大,听说最近新进了一批睢阳教坊的绝色,啧啧,那身材样貌,真是没得说!”
“是吗,教坊不是官营的吗?怎么……”
这边青苔一口茶“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
“什么?”
青苔的反常举动显然惊到了邻桌的几位市井公子,他们一边皱着眉头,一边不满地冲着青苔,
“你长眼睛了吗?差点喷到本大爷身上!”
只见青苔一个箭步冲到这说话的纨绔少爷面前,咬牙切齿地,
“你说刚才睢阳教坊的女乐被卖到了青楼妓院?”
这公子显然被青苔凶神恶煞一般的表情吓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是,是啊!就在东门内绿翠楼……”
青苔连茶点也无心吃了,匆匆摸出一锭银子砸在桌子上,拉着桃夭就飞奔下楼,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青苔拉着桃夭东奔西转,冒雨穿梭在扬州大街上,引起路人围观。青苔也顾不上这么多,一路打听,一路狂奔,终于到了这绿翠楼门前。
青苔一边粗重地喘息着,一边抬起头看了看这门脸,只见这“绿翠楼”三个字的匾额端端正正地挂在一座四层小楼正中。小楼之上,描红挂绿,雕梁画栋,煞是精致壮美。
门前也有七八个姑娘,却俱都是丽质天生,一个个正卖力地招揽客人。远处的台阶上,一个看样子类似老鸨的中年**正伫立楼前,眼中的精光一无遗漏地扫着每一个经过楼前的男子。
青苔主仆二人显然引起了她们的注意,只见其中一个女子翘首正挥舞香帕,正朝青苔挤眉弄眼,
“公子,过来玩玩呀!”
青苔也不答话,径直上前而去,直奔那老鸨而来。老鸨以为是来了贵客,忙不迭地迎上前来。
青苔怒气冲冲地质问老鸨,
“听说最近从睢阳教坊进了一批绝色?”
老鸨不明就里,一边连连点头,一边献媚道,
“是啊,这位相公看来久经风月呀。最近本楼进了一批睢阳教坊的绝色姑娘,约有十余位。个个水灵,就等相公光临呢!”
青苔眉毛都已经竖了起来,
“你是经谁之手卖的?快说!”
老鸨见青苔面色凌厉,不由得变了脸色,
“是…是从朱…员外手上买来的”,
而此时青苔眼中几乎要喷火,
“是否茶商朱巨?”
“正…正是”。
青苔恨恨地放下了老鸨,转身大步走下台阶,一边走一边冲着桃夭,
“走!到城北朱巨家去问个究竟!”
桃夭冰雪聪明的人物,一下子也猜到了七八分,此刻也是怒气冲冲地,跟着青苔直往朱巨家而来。
青苔压抑着满腔怒火,带着桃夭匆匆往朱巨家赶来。不一会间,已远远望见朱家黑漆大门,青苔正想踹门而入,又突然想了想,转身对桃夭附耳吩咐几句,又把一件物什交到桃夭手上,桃夭心领神会地转身而去。
青苔看了看周围地形,找了一个离得最近的小酒馆,挑了了有利地形先坐了下来。要了一碟毛豆、一碟花生,一壶清茶,而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大门。青苔故作漫不经心地随口问店家,
“掌柜可知这家主人消息?”
“哦,你是问朱巨朱员外哪?是扬州城的一家茶商。本来生意做得一般,不知从哪天起,突然好像发了一笔横财一般,家里奴婢多了好几番,很多都是绝色女子,居然干这杂役重活,唉,可惜啊。听说他又在城南开了马行、柜坊,现在声势煊赫的很!”
青苔心中明白了七八分,仍然不动声色地问道,
“可知究竟因何致富?在下也想学学!”
只听掌柜呵呵笑了笑,
“客官莫要拿我取笑!要是我知道,现在还能在此经营小酒馆?早就去干大买卖去了!”
青苔微微颔首,一边抿了口茶。
青苔见时辰差不多了,于是健步走出酒馆,直往这朱巨家门而来。早有家丁拦住,
“站住!你是何人?”
青苔略一拱手,
“在下西门绢行蔡安,求见朱员外!”
只见这门人进去禀报,不一会回到门外,
“请进!”
青苔遂走入大门,一路前行。只见这朱府真可谓庭院深深,长廊通幽,其间花石鸟兽点缀其间,又有诸色奴仆、丫鬟、家妓舞女穿梭其间,一路上倒见到几个好面熟的,仿佛之前在睢阳见过。而那舞女们见了青苔也不禁一愣,似曾相识,有的甚至还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低眉顺目地走开了。
青苔一路暗暗思忖,看来这朱巨霸占了自己的教坊产业的确属实,但不知这蔡安因何撒手不管,听任其胡作非为。青苔不禁暗暗思量该如何应对,少顷走到了正堂。
只见从正厅门内满脸堆笑地走出那朱巨,一路寒暄着,
“蔡兄,不知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一边就要上前见礼。
青苔也趋近几步,不动声色地,
“朱兄,我是青苔!”
只见朱巨好像被雷击中一样,浑身抖了一下,定睛再看,果然是青苔。那朱巨竟然惊怖异常地转身抱头狂奔,
“诈尸了,诈尸了!”
青苔一时间还摸不着头脑,但很快就想到是否朱巨听说自己在睢阳担任校尉,当睢阳全城死难,遂以为自己死于乱军之中,而后与蔡安合谋霸占了自己的教坊、产业?
正在这时,只见一队官军已经杀气腾腾地冲进庭院,
“扬州太守辖下东门校尉,奉命搜捕逆贼朱巨!抗拒者,杀无赦!”
…………
青苔端坐在扬州太守府大堂,旁边坐着的是扬州太守崔佑,背后侍立司马、别驾等一干扬州文武官员,堂下跪着的正是本城茶商朱巨、绢商蔡安。
只见扬州太守崔佑朝着青苔毕恭毕敬地一拱手,
“使相大人安坐!卑职定然秉公断案!”
青苔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只见那崔佑高高举起惊堂木,重重地落在案上,“啪”地一声,声色俱厉地喊道,
“大胆贱民朱巨、蔡安!速将如何共谋侵占使相大人教坊、产业一事如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
审理工作进行得出奇的顺利,二人如青苔所料般,很快供认了犯罪事实。
崔佑命二人签字画押,而后押进大牢,听候处置。
衙役将二人押下去之后,青苔慢慢地踱到阶前,
“崔太守秉公断案,青苔至为感佩!”
那扬州太守面露喜色,诚惶诚恐般地,
“哪里哪里!下官阙尽心力,也是为圣上效命,何敢居功?”
青苔思忖了下,转身对崔佑说道,
“既然来到扬州,本官也要拜会一下邓节度,不知崔太守是否可代为转达?”
崔佑忙不迭地拱手道,
“下官一定效劳!一定效劳!”
次日,青苔正式换上了豫许汝节度使官服,带着桃夭并三十牙军,前往使府拜访淮南节度使邓景山。
双方相见甚欢,寒暄良久,又讨论了些军国要事,说了些今后两镇要戮力同心,平灭叛贼,为朝廷分忧之类的话。看看时候不早,青苔拜辞而出。邓景山见挽留不住,又赠了三千两银子,女乐四人,聊为相娱。
青苔见不好推辞,只好收下。
下午时分,扬州太守亲自来到青苔下榻的酒店,毕恭毕敬地,
“禀使相大人!昨日之案,下官拟作如下处置:朱巨、蔡安同谋篡占教坊产业,罪大恶极,断二贼秋后处决,合家老幼流放邕州,其子女永不叙用!家宅、财产充公,妇女没入掖廷,一并补赠原主。”
青苔微微点了点头,
“嗯!甚好!”
青苔自此重新收回了李氏马行、柜坊,定为豫许汝节度官营。
而原有的五十名教坊女子包括卖入青楼的十余名女子一并解救,重新回到教坊;为了此后开展经营方便,青苔将教坊改为豫许汝节度官营教坊,以城西蔡安原宅为教坊居所,任命其中两名经验老到、性格泼辣的女子绿绡和红绫为教坊正副都知(正八品下官职),重新选派了乐官、乐工等,并派兵十名专司保卫,以一队正统领。
其有关饷银按月从青苔的户部柜坊中支取,有关收入也按时存入青苔的户部柜坊。
趁此时机,青苔又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财产,将扣除了给官军颁发赏钱之后存于长安户部柜坊的资产,原存扬州户部柜坊以及后来从睢阳的都畿河南道柜坊转入的资产,加上这次朝廷奖励的赏钱----
合计二百零八万五千六百一十七贯九百四十文。青苔嘱咐扬州户部柜坊捉钱令史好生管理,又拿出二百贯相赠,这捉钱令史感激涕零,诺诺而退。
青苔同时决定将原来朱巨的宅子改成自己的私宅,并延请有关工匠加以整治修缮,改名为“贞雅园”,将淮南节度使邓景山赠给自己的四名绝色女子安置其中,从自己的随身牙兵中挑选办事机敏、持重老到的定为管家,又购置了奴仆、丫鬟若干,其余牙兵均留下驻守。
前前后后,青苔又花了将近一万五千余贯,除了整修宅子、赏赐教坊女乐、购置奴役、丫鬟、家具、花木等外,还剩四百余贯零头。青苔遂尽皆赏赐给各守卫牙兵,以酬其职。
而青苔的扬州户部柜坊资产账面上数字则十分整齐----
二百零七万贯文。
青苔一切安排停当,正要回转睢阳。
突然转念一想,自己的马行、教坊及柜坊生意也都荒废逾年,似乎应该认真地对其考察整顿一番,想到军中糜费巨万,朝廷赏银又不能按时而至,如果没有银钱,恐怕这节度使也不好当。一切考虑已定,青苔遂飞鸽传书,令萧万德继续管领军政,说自己要在扬州多呆几天,如有紧急军务,及时奏报即可。
青苔就利用这几天,仔细地考察了自己的柜坊、教坊一年来的整体情况。
由于初期青苔尚在睢阳,因而朱巨等人还不敢轻举妄动,因而除茶马贸易路途迢远,没有怎么开展业务之外,教坊、柜坊都运转良好。因又处于繁华都市,南北汇集之地,据知情人讲,这些产业前半年获利颇丰,但究竟赚了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但到九、十月份,朱巨等人以为青苔已死,竟篡夺分割了青苔的产业,更顾不上经营了,至此教坊、柜坊、马行等遂陷入停顿。
青苔大致了解了情况,不禁长叹所托非人,致使罹此大难。同时青苔脑中也正在酝酿着一个更大的计划----
能否想到一个方法,将马行、柜坊、教坊等一应产业融合贯通起来?并且结合扬州获利丰厚的行业,形成一个大的产业?这个大产业需要每年获利巨万,方可能够供养军用以及自己之需。然而,又该从何处入手呢?而且,相关各店缺乏精干、务实的掌柜,也是问题。
青苔苦思冥想,却始终不得要领,急切之间便将想法讲与桃夭听。
桃夭听后,沉吟片刻,
“嗯,青苔东家的想法确实新奇,我看具体的产业经营之道也得出奇制胜才行!”
青苔苦笑着说,
“确实!此大产业非开广心胸,深创意境,独辟蹊径不能为之!”
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兴冲冲地,
“真可谓‘创意’产业也!”
名字虽好,却始终不知如何下手。青苔心中怏怏,连日情绪不振。桃夭心细,早早找到了扬州城中熟知商贾产业之事的一个坐商,名叫王宦,详详细细地将扬州城中的工商产业向青苔娓娓道来,
“禀官爷,这扬州丝织业天下闻名,城内仅仅百人以上的工场就有数十座之多。且据丝织工场的匠头所言,天下贡物,仅广陵就有十七种之多,在各州郡中名列第一。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扬州锦绣,包括锦被、半臂锦、新加锦袍、独窠细绫等,种类繁多,做工精良,甚至成为御服材料,得到宫廷赏识。”
青苔听到此处,不禁眼前一亮,心中有了主意。
“扬州制盐业十分发达。扬州所属江都、海陵,楚州辖下盐城、涟水等地,都是著名的产盐区,而吴、越、楚、扬等地,共有湖州、涟水等四场,海陵、盐城等十监。其中仅海陵年产量即达六十万石。现今虽然两淮、山南、浙东西道盐铁使第五琦创设榷盐之法,国家统一收购产盐,但由于产地广大,需求强烈,且官盐价高,给了私盐生产、贩卖以巨大的生存空间,扬州城内俨然已成官盐、私盐共处之势,各得其所。其时,扬州本地百姓多靠煮盐为生,有诗为证:‘冶例开山铸,民多酌海煎’。且江南诸道州所产食盐,也是先转到扬州,然后转运销售到各地”。
青苔看到如此巨利,心中亦有了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