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二载(公元757年)春天的睢阳城。
崔嵬高大的城墙沐浴在夕阳落日的一片金黄之中,现出别样迷人的色彩。
在睢阳西门仍有熙熙攘攘的人流,忙碌一天的小商贩们正推着小车往家里赶去,而无数郊游踏青的士民们仍意犹未尽,虽神色疲惫,而又难掩兴奋之情,边走边高声谈笑着归来。
这时,远远地有一个头戴突厥皮帽的青年,后面有六、七个仆从相随,正赶着一群骏马向西门疾驰。
这马群粗略算来,也有十三四匹,却俱都是体型健壮、毛色纯正的正宗突厥良马,尤其是青年胯下的这匹骏马通身栗色,四蹄有力,马背上有黑色条纹,马身高大矫健,灵动的眼睛闪烁着昂扬的斗志,仔细看去,竟是突厥最为名贵的战马“骅骝”!突厥人形容此马迅疾如风,历来是勇猛善战的突厥勇士的最爱,不料今日却出现在这中原腹地的睢阳城。
此刻到了西门,城门盘查的唐军纷纷上前,拦阻马群继续前进,而马上的青年见状也赶紧从马背上跳了下来,随从们也纷纷跳下马来,向着城门守军迎上前去。
只见这青年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刚才正在快速奔驰的马群此刻却一下子猛然减速以至停顿下来,随着密集的人流慢慢向前蠕动。而守城唐军一个小头领也早看清了这戴着突厥皮帽青年的脸,马上热情地招呼道,
“李公子,又从甘州进货去了?”
这青年闪现出了喜悦的笑容,一个劲地抱拳道,
“好久不见,七哥!呵呵,这次又进了一批西域良马!”
看这青年,年纪也就在二十六七上下,身材中等,高鼻梁,眼窝深陷,面颊瘦削,俨然有些西域人的血统;可他却有着一幅厚实的嘴唇,肩膀宽阔,目光坚毅,浑身上下焕发出一股儒雅厚重之风。
此时,与守城唐军寒暄放行过后,这突厥皮帽青年及其随从就又匆匆飞身上马,继续带着他的马队往城东南迤逦而去。此时,街上行人已不是很多,加上青年率领着他的马群又总是从背街穿行,因此这群马竟很快地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城东南曲池坊。
坊口一杆大旗“李氏马行”迎风飘扬。
向店里望去,几个面色白净,看样子约莫有十五、六岁的小厮正忙里忙外。而里面分明更有一座大院子,阵阵马嘶传来,看来里面也肯定有不少马匹。
这时突厥皮帽青年正率领马队疾驰而来,到了店口,猛然一勒马,纵身跳下,而后打了一个响指,整群马也立刻驯服地停了下来,一个挨一个地走进院子。正在门边打理的青帽小厮见状,连忙上前牵住马辔,一面热情地招呼着为首的突厥皮帽青年,
“东家!您回来了!”
随从们纷纷把马牵到马厩,而那为首的青年兴奋地把皮帽解下,一面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面大步流星地走进后堂,
“给我盛碗凉水,渴死了!”
片刻,青帽小厮端着半葫芦清水匆匆走到后堂,却发现青年正娴熟地扳着算盘算着这次西域之行的利润,
“宋绣五十匹,每匹九十一贯,共四千五百五十贯;湖绸四十五匹,每匹六十二贯,共两千七百九十贯;茶叶三十箱,每箱一百二十七贯三百文,共三千八百十九贯……嗯,一共赚了……”
噼里啪啦拨了几下算盘珠子,然后自言自语道,
“一万一千一百五十九贯!”
小厮心知东家在算账的时候是最忌讳别人打扰的,于是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
“丝绸及茶叶成本为……两千一百七十贯,已在柜坊打了飞钱,专人送交给北门丝绸行的萧九和茶行的陆老板……沿路吃喝花用、以及雇佣突厥骑士护送战马到陇西,一共花费……六百三十贯;加上沿途的过境税、打点花销以及突厥马主的请客送礼费用,约为……八百二十贯”,
稍微顿了顿,他又继续聚精会神地计算着,
“利润为七千五百三十九贯,购买突厥良马一千九百八十四匹,每匹三贯八百文,转售给陇西牧马监一千九百七十匹,每匹价格四十贯六百文,共……”,
这青年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又拨了几下算盘珠,
“共得七万二千四百九十六贯,其中七万贯已经存入长安丰乐柜坊,其余的两千四百九十六贯存了飞钱,与十四匹马一并带回”,
说完他长舒了一口气,看着身边的青帽小厮,笑了。
身边的青帽小厮显然被如此的利润惊呆了,愣在那里。
这青年倒还算从容,一边自己接过小厮手中的半片葫芦,将凉水一饮而尽,而后惬意地打了一个饱嗝,
“痛快!”
青帽小厮这才回过神来,脸上却早已洋溢着无比兴奋的神情,
“东家着实厉害,这一趟西域可没白跑……”
仔细看这小厮,面色白皙,明眸皓齿,身材亭亭玉立,一身粗布衣服干净整洁,脸上因为激动而红霞翻飞,却俨然有一番女儿风情。这被称为青苔的青年却不以为意地一摆手,
“哎,利润虽然可观,但路途艰险,九死一生,若非……”
青年的脸色突然暗了下来,嘴唇紧紧地抿着,明亮的眸子也一下子黯淡下来……但他终于旁若无人地挥挥手,
“嗯….桃夭,去忙吧!”
这被称为桃夭的女子愣了一下,想说什么话,但还是欲言又止,很听话地“嗯”了一声,走出门外。
青苔若有所思地坐在桌边,抬头望天,外面乌云渐渐浓重,狂风四起。他健步走出门外,这乌云已经渐渐聚集过来,风越来越大,一霎那竟然轰隆一声巨响,闪电伴随着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
青苔连忙朝前院跑去,一边跑一边高喊道,
“桃夭!快将马群赶到厩里去!”
这时却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得得得”,随着那洪亮的大嗓门声音一起风驰电掣呼啸而过,
“许太守有令!有范阳叛将尹子奇率军十三万已陷东平、陈留、谯郡,直犯我睢阳。城外士农工商诸色人等,即日迁入城中,不得迟延!许太守有令……”
青苔闻言,心中猛地一紧,
“难道,中原也要打仗了?”
联想起他在酒泉遇到的契丹胡人劫夺马匹一事,心中忧虑愈深,眉头也拧得更紧了----
在顺利购买到马匹,并已雇佣三十名突厥骑士护送马队东的过程中,青苔一行路过酒泉凤鸣山,却意外地遭到了一伙契丹武装强盗的突然伏击!幸有路过的河西官军相助,双方合力战斗,最终消灭了强盗大部,却有小股潜逃。而突厥武士也伤亡惨重,包括与自己素来亲近的突厥武士曷干也命丧当场,想来让人痛悼不已。
青苔却清楚地记得,那伙强盗的装扮,却分明是平卢节度的藩镇军!虽说安禄山、史思明等公开叛乱已经一年多了,但叛乱还一直是在河北一带,如今西北也出现了叛军,难道是叛乱要扩大的征兆?联想起刚才军士沿城报警一事……
青苔越想心里越乱,站在这四起的狂风中,青苔不禁举头向天,只见满目黑云压城,天色阴冷而凝重,对着这倾盆而下的暴雨,想起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锦绣山河,青苔愤懑地发出了一声长啸……。
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看到桃夭那焦急的眼神,青苔才揉着惺忪的双眼坐了起来,却突然发现桃夭不知何时竟换上了节日盛装:
看她面容,却分明是:一敷铅粉,二抹敷脂,三涂鹅黄,四画黛眉,五点口脂,六描面靥,七贴花钿,尤其是那面靥在面颊酒涡处以胭脂点染,自是别有一番风致;居然后面还挽了一个双环望仙髻,上面斜插着一支玳瑁钗,钗首为玄雀形状,雀口衔挂珠串,随步行摇颤,却又倍增几分娇妍;看她上着一件小袖宋锦窄衣,里衬加半臂,肩绕披帛,上束至胸的紧身红色蝉翼纱长裙;足踏平头小花履,恰好勾住长裙下摆,显得恰到好处。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别样的柔懿之美,可谓窈兮窕兮,美目盼兮。
青苔大为不解道,
“桃夭,你如此妆扮,是要?”
桃夭听到东家问话,不无紧张地抻了下长裙,抿了下嘴唇,低眉小声禀道,
“东家,刚刚听说河南节度副使张巡大人要来帮咱睢阳守城,张巡大人战无不胜,奴婢老早就听说了他的大名。今天听闻张大人午时率军入城,所以……”
桃夭支支吾吾,涨红了脸,手却不自然地卷着裙带。
青苔略为沉吟,正想说什么,不料桃夭却猛然像是想起什么,忙抢着禀报道,
“东家,马匹的饲料已添好了,清水也准备好了,嗯,马厩也打扫干净了……”
青苔闻言呵呵一笑,对着桃夭摆了摆手,
“去吧!不过注意早点回来!还有,路上小心安全……”
桃夭此刻早已高兴得提着裙子一溜烟跑到门口,忙不迭地说,
“知道了!知道了!”
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说起这张巡,青苔倒突然来了兴趣----
据说这张巡乃是南阳邓州人,开元年间中进士,授真源县令,听说也就是一介书生。前岁十二月,张通晤叛军南下,先后攻陷陈留、曹州等地,谯郡太守杨万石、雍丘县令令狐潮等先后投降叛军,独有真源县令张巡不降叛军,率吏哭于玄元皇帝祠,并正式起兵讨贼,从者数千人。
此后,张巡率其众前进至雍丘,与单父尉贾贲合力击杀张通晤,大败其军。
而后贾贲、张巡会兵于雍丘,遂据守之。
此后张巡坚守雍丘六十多天,大小三百余战,歼敌四万;
至德元年十二月,在鲁、东平、济阳等郡相继陷落后,张巡率众退守宁陵,又大破叛军杨朝宗部两万余人,名震河南诸郡。
青苔也很想去亲眼看看,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大丈夫,能够谈笑间而数次击灭强虏?
正想着,猛然听到门外盔甲撞击、战马嘶鸣的声音席天动地而来,还有那整齐、雄壮的行军步伐也由远而近,夹杂着老百姓阵阵喝彩声……
青苔再也按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连忙向门外奔去……
可惜……来晚了……
青苔奔到街上之时,张巡的大队人马已经过去,只剩下少数压阵的骑兵,看样子也就一二百骑,却都是果敢、坚毅的军中健儿。
虽然许多人盔甲简陋,甚至手中的武器都不太统一,有执长槊的,也有操横刀的,甚至还有少数骑兵手持西域弯刀,可谓五花八门,但每人脸上所洋溢出的无比自信和眼神中所闪烁的胜利渴望,还是深深地感染了青苔。
尤其是那个反手执三尖两刃刀缓缓而行的伟岸骑将,单骑行进在在队伍最后。只见他宽阔的国字脸,面容冷峻,正所谓虎背而猿腰,那一双眼神却无比锐利;一身标准的唐军明光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俨然天神下凡一般。
青苔唯独对他手上那柄寒光闪闪的尖刀目不转睛,脑中不断在搜索着关于它的一切传闻……青苔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身躯一震,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
“陌刀?”
站在队伍前面的青苔不禁脱口而出,声音之大,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却刚好被这骑将听个正着,只见他虎躯微转,对着青苔赞许地投来一丝笑容,
“好眼力!确是陌刀!”
青苔却像小媳妇一样涨红了脸,心里扑通扑通跳着,鼓起勇气上前问道,
“敢……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只见这骑将逐渐收敛了笑容,在马上高高低低地盯着青苔看了片刻,却并不答话,径直随着队伍前行了。
正在青苔不知所措之际,却从骑兵行列中传出淡然却又斩钉截铁的声音,
“南霁云!”
青苔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一直看着他走进灿烂的阳光中……
这时青苔身边的两个人却在交头接耳,
“不对吧,我仔细数了下,张将军怎么才带来三千人马?守卫偌大个睢阳城,人数是不是少了点?”
另外一个犹豫了片刻,不过语调又迅速转为骄傲,
“唔……没事!张大人用兵如神,以一当十,定会无虞!退一万步说,许太守不是还有几千人马呢?”
这时青苔一转身,却发现这话题显然引起了人们的兴趣,又有一个书生模样的加入讨论,
“勿杞人忧天也!谯郡(今安徽亳县)太守许叔冀许大人、彭城(今江苏徐州)太守尚衡尚大人、临淮(今江苏盱眙北)节度使贺兰进明大人俱手握重兵,唇亡齿寒之道理汝等明白么?睢阳万一有难,诸军肯定都会前来救援!”
“哦!”
青苔也不自禁地长舒了一口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但是望着远去队形稀疏的唐军兵队,他的眉头却拧得越来越紧,看那瘦削的战马,青苔一个主意油然而生……
当青苔和小桃夭押着三十匹突厥良马出现在睢阳太守府门前的时候,正好碰上巡城回来的许远太守,青苔禀明献马以助官军之意,许太守听罢眉毛高兴地都弯了起来。虽是文官,但许太守相貌清正,看起来依然不减威仪。
而许太守也不住地夸赞青苔赤胆忠心,肯为国效力,说得青苔倒不好意思起来。但许太守问明情况,却终于没有全部收下这批骏马,而是给青苔留下两匹让他带回去,其中就包括那匹著名的“骅骝”。
不管青苔怎么解释说用不着,许太守却岿然不动,不肯松口,并说如果青苔不肯带回这两匹马,那么其余的马匹他都不会收下。没奈何,青苔只得把两匹马牵了回去。
走在路上,青苔偷偷地回头望去,却发现许太守一脸虔敬地向着西北方向(肃宗皇帝行在的方向)深深地施了一礼……
青苔转身回头,望着小桃夭,心中却是百感交集,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尤其是当第二天上午,睢阳官府的公差亲自来到李家马行,亲自把一袭河南节度副使张巡亲自签署的金花五色绫纸武职告身(即任命书)文书及敕牒授予青苔的时候,青苔的诧异几乎达到了顶点----
他仔细端详了一下这闪闪发光的告身文书,看着上面的“尚书司勋……领河南节度副使巡……敕授白丁(也就是平民)睢阳李青苔本(折冲)府校尉(从七品下,武职官)行左骁骑尉(正六品上,武勋官)……”,后面就是一些“宜加朝奖俾峻戎班”之类官样套话了,不过文书末尾赫然盖着“尚书兵部告身之印”,霸气十足,看着还真是威风八面。
桃夭此刻也终于搞明白是什么意思,充满羡慕地凑了过来,一边紧紧地盯着告身文书上的金字,一边发出“啧啧”的赞叹
声。此时公差却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又取出一个锦囊,一边展开,一边朗声读到,“尚书司勋……”
青苔是真真正正吃了一惊----
难道小桃夭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