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舀侵入有些冰凉的河水中,然后被举起浇在雷影飞龙马的背上。霍无痕手持白色的梳子为它梳理好毛发,又用木桶里的刷子沾着河水洗刷它的身体两侧以及下腹部。龙马似乎非常享受洗浴带来的舒适感,摇晃着银色的马尾,鼻子里发出闷哼的声音。
为龙马擦洗完身体,霍无痕弯下腰捧起水泼在脸上,用手掌撩起额前湿透的刘海。他的目光朝河滩上望去,在那里,老猿猴梅时雪正和雾隐角鹿嬉闹着。
如此惬意的时光在霍无痕的人生中并不多见。从前,他过着奢靡无度的生活,在名望与荣华的渲染下沉浸于永无清醒之日的幻梦之中。流落至此,他的心境也跟着发生转变,曾经喜好的事物逐渐从视野中淡化,过往嚣张跋扈的嘴脸日益疲倦,伤害过的与被伤害过的记忆徒添悲伤,未能回应的骨肉亲情留下难以治愈的悔恨。自然总能让人忘记烦恼和伤痛,这并非因为它的空灵和静谧,而是人类自身本就是自然中的一部分,无论谁以何种形态存在,都必须承认这一点。认识到自己生于自然,长于自然,死于自然,并欣然接受这一切,按照自然的法则,时间的顺序生存,不过分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事物,不奢望超越自身凌驾于万物之上,才能真正明白生命的意义,才能切实体会到灵魂的存在感。
当霍无痕从这段曾经的记忆中回过神来时,他正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内,举头遥望远方遮天蔽日的乌云。
赶车的马夫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头戴一顶有些破旧的宽檐帽,瘦削的身形包裹在深蓝色的袍子里,满面皱褶在风中略显僵硬,抽打马鞭的力量却不逊色于那些青壮年。
“很少有人到雨发村去,那里人少又偏僻,看你的样子也不像那里有亲戚嘛。”
霍无痕目光继续停留在那些乌云之间,口中应道:“我是去找一位从前的故人。”
“哦?说来听听,雨发村的人并不多,大半我都见过,或许我也认识。”
“具体的容貌我记不得了,只知道他名叫黄才。”
马夫沉默片刻,说道:“这个名字从未听说过,既然你不知道样貌,我也帮不上你什么了。”
霍无痕偏过头来望向马夫的背影,“没关系,您能送我去雨发村已经感激不尽了。”
马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边停下,霍无痕沿着石板铺设的小路朝前走去。路两边是杂草丛生的荒地,能够看得出曾经耕种留下的痕迹,有歪斜的石碑插在土中,上面雨发村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只有浅淡的轮廓在上面。
空中传来隐约的雷鸣声,头顶的乌云变得更加厚重,这里的环境让霍无痕不由自主地想起雾林,仿佛那早已习惯的雾气还在身边漂浮,从未曾离去过。
雨点从天而降,顽皮地钻入霍无痕的发梢中,陆陆续续,泥土被浸透,石板也变得湿滑起来。他依旧如什么也没发生似得漫步闲游,任由雨水打落肩头和笔直的脊背。耳中传来雨滴的声响,好似大自然在演奏一首凄婉的曲乐。
很快眼前便出现了几栋破旧的木屋,屋门都是紧闭的,有的甚至还上了锁。霍无痕来到没有上锁的一间屋门前,轻轻敲动门板,不久屋门从内侧打开一条缝隙,里面很昏暗没有灯光,但还是能够看清楚开门的是位面色蜡黄的老妇人。
“你有什么事?”
“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他叫黄才,您知道他住在哪吗?”
“哦,黄才啊,他不住在村子里,和他媳妇住在村北的白杨林子里。你是?”
“我是他朋友,远道而来想和他见一面叙叙旧。谢谢您告诉我这些老婆婆,告辞了。”说完,转身朝村北方向行去。
没走两步,只听身后的老妇人喊道:“年轻人,外面雨这么大,你带把伞再上路吧。”
霍无痕转过身来,望见老妇人正倚在门边的身影,她手中正握着一把老旧的雨伞,眼神中有些担忧之色。
霍无痕在雨中叹了口气,走回到老妇人面前,伸手接过那把雨伞,轻声道:“谢谢您,外面雨大您别着凉,回去吧。”
告别老妇人重新踏上路途,也许是此地异常安静的缘故,雨水打落在头顶雨伞上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出了雨发村向北走果然有一大片白杨树林,潮湿的雨水在这里混合了泥土的味道,脚下松软泥泞的感觉又让他勾起对雾林的思念。
一间白色的二层木屋孤零零立在林中,二楼的平台上摆满各色鲜艳花朵的盆栽,一块木头牌匾就挂在旁边,上面有用刀具刻出的“花屋”字样。正门前用篱笆围成小院落,木板拼接的笼子里养着鸡鸭。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正坐在院子中间的石亭里,在他身旁趴伏着一条白色猎犬,一看到霍无痕的身影便立刻狂吠不止。
“咦?大叔你是谁啊?”小男孩站起身来,肉嘟嘟的小脸上挂着疑惑的表情,看上去稚嫩可爱。
霍无痕握着雨伞站在篱笆外面,说道:“小朋友,黄才是住在这里吗?”
小男孩一边伸出手掌安抚着身边的白色猎犬,一边应道:“黄才是我爸爸,你找我爸爸有事吗?”
“我可以进来说话吗?”
“请进。”
霍无痕轻轻推开院门走入院中,那条白色猎犬已经不再叫嚷,但却依然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他。
小男孩撑起一把小伞从石亭里走出来,“大叔你跟我进屋吧,我爸爸出去了,只有我和妈妈在家里。”
霍无痕默默跟在男孩身后走进木屋,食物的香气立刻飘荡进他们的鼻尖。或许是听到了开门声,屋内传来女人的声音:“别再出去了小洛,马上就开饭哦。”
客厅中摆放着一张长方形的餐桌,小洛径直走到最矮的椅子前坐好,开心的摇晃着双脚等待饭食。霍无痕站在桌边望去,只见一个长发披肩的背影正在灶台前忙碌着。
女人并未注意到有其他人来访,口中还在哼唱着欢快的小调,直到她端着盛满菜肴的盘子转过身来,才看到伫立在餐桌旁那个陌生的男人。美丽的瞳孔瞬间张大,盘子险些脱手摔落,用略带惊惧的语气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家里……”
霍无痕面上有些尴尬,眼前的女人并不算美女,却透着和梅婉晨一样的温雅气质。或许是因为此刻的环境烘托了这种气氛他才这样觉得,但这个女人给他的印象就是非常特别。
“我……是来找黄才的,他不在吗?”霍无痕虽然已经知道黄才不在,但面对这个女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重问一次。
女人的神情有些迷茫,应道:“他外出了,明天才能回来,你找他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我们多年前曾经在一起做过事,正好我路经此地听到他的消息,便想着过来见一见故人。既然他不在家我也就不打扰了。”霍无痕说完转身便要离去,身后却传来女人的声音:“请等一下,外面还下着雨,如果不嫌弃的话,还是留下来吃顿热饭吧。虽然不是什么丰盛的宴席,但暖暖胃填饱肚子绝对没问题。”
霍无痕回头看向女人的脸庞,她那眉目间的神情简直和梅婉晨一模一样。
在吃饭的过程中,霍无痕得知这女人名叫梁舒,八年前与黄才相识结为夫妇生下儿子小洛。如今一家三口住在这雨发村边,靠黄才外出打猎,做些小本生意安稳度日。
霍无痕是真的有些饿了,一连吃了两碗饭,又喝了一大杯水,说道:“这饭菜实在是太美味了,多谢你的招待。”
梁舒微笑道:“美味什么的不敢当,你能觉得好吃就好。”
霍无痕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我想我也该告辞了。”说完从座椅上站起身来。
梁舒也慌忙起身,小洛放下手里的勺子,喊道:“叔叔别走,留下来陪我玩吧。”
霍无痕扭头看着男孩,笑说道:“小洛要听妈妈的话,叔叔还有事,下次再来陪你玩吧。”
屋外还在下着雨,霍无痕撑起伞走出院门,背影在母子俩的注视下渐行渐远。
黄才是箫请的化名,而箫请还有另外一个名号“落日孤鹰”。他曾经是名闻整个大陆的神射手,为求钱财加入过许多见不得光的组织,参与并实施了数起惊天大案,大陆上有很多神枪手都是丧命在他的枪口下。然而他却在十五年前突然消声觅迹不再出现,只有十年前受雇于鹤威王复出过那一次,之后便再没了音信。
霍无痕费了许多心思才得知他化名黄才,隐姓埋名在雨发村中。会让他如此坚持并非他意志坚定,而是当年二哥霍云起死在箫请枪口下的那一霎那,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
如今找到了黄才的行踪,他原本因愤怒而热气腾腾的心,此刻却冷了下来。不为别的,只为小洛那期待的眼神,以及梁舒温柔的细语。他很清楚自己杀了箫请意味着什么,自己的家庭已经破裂,如果为了复仇再让别人的家庭被摧毁,那和那些被自己憎恨的仇人有什么区别。冤冤相报何时了,他终于切实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雨水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脚底传来一阵凉意,孤单的身影沿着石板铺设的路面一路远去,消失在茫茫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