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是聪明人。一条路走不通,就走另一条。如果只有一条路,那就回头走,地球是圆的。
他必须做出一些牺牲。
衡第一次感到如此失落。这比他被人冷落、被人嘲讽、打了败仗、输了游戏还要难受。他感到压抑,胸闷,透不过气。
他发觉自己那句“我喜欢你”不是酒劲所致,不是一时冲动。他喜欢采子的聪慧,喜欢采子的真挚,喜欢和她一起溜出来。他以前忍不住想着她,偷偷地想,已经满足了。那是皇子的心上人。可是现在她不是了。有什么比见到她更能让自己高兴呢?
采子一句话让自己跌入了深渊。四处都是高山,抬头不见曦月。只觉被那高大的石头压着,压着,自己在夹缝中求生。
上面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
活在下面的人就注定一辈子要活在下面么?
就差那么一下就可以爬上来了,一句话就能把所有所有的努力白费。重返深渊。
不!那不是真正的爬上来。那只是癞蛤蟆说出自己想吃天鹅肉而已。自己的身份一点都没变。书童就是书童。将军只是暂时的角色。是皇子身边陪他作乐的人。
我选进来的那刻,就注定成为皇子的人。
我不甘心!
为什么这与生俱来的等级那么不公。为什么我生来就不是皇子。为什么皇子生来就是皇子。到底谁在操纵着命运的轮盘。那个人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我?!!
那个混蛋的骗了我母亲的男人,凭什么出身高贵就能干些下流的事?凭什么下流的人干下流的事反而被骂,而高贵者就能得到庇护,逍遥法外!
达官显贵们拿着比我高百倍千倍的俸禄,住着比我大百倍千倍的房间,吃着比我贵百倍千倍的饭菜,还不够么?我只求得一个喜欢的女子都要被他们限制么?
有才学的人成为下人、门客、书童,有武功的人成为出生入死的将领士兵,好吃懒做的反倒享尽上辈子的荣华富贵。做官只需摆桌饭点下头,带兵不用会兵法懂骑马……
是的是的,下面的人苦着,不为什么,就为了上面的人去乐。士兵们死了,自己家的将军们快乐,这就值了那条命。士兵们死了,自己家的将军们没乐,就让对面家的将军帮一下快乐,也值了那条命。士兵们死了,两家将军都不快乐,但是将军们没受伤没降职没扣薪,还是值了那条命。赢没赢,有些将军在乎有些将军不在乎,在乎的将军赢了自然快乐,输了也不至于送命;不在乎的将军不管输赢自有自己的快乐。至于将士们死没死,死多少,完全不必在意。
“他们生来就是为了我们。不然要他们何用?“
没有下面的人的痛苦,哪有上面的人的快乐。因此,下面的人越是痛苦,他们的贡献就越大,他们的价值就越大。吃得苦中苦,方为(第四声)人上人。
衡躺在床上,仰卧着。
他的脑不断地转不断地想,不断地想,迫使他不断地转。
我喜欢采子小姐么?喜欢!有机会么?没有!
衡不忍心想下去了,他想一次,心就凉一次。
营子外面,凌在吹笛。吹的是《都城郊外》,一支游子思乡的曲子。
凌多才多艺不是虚的。笛声悠扬,凄婉,让衡更伤感了。衡不知不觉就顺着那曲子想到了都城,想到了渡河打钚皇子的第一战,想到了之后的敢死队……一直想下来。
我到底为了什么在这里打?
我到底为了什么而闭上今晚的双眼,去等待明天的清晨?
……
“我披着将军服,我在为凌皇子而战。”衡自己给自己回答。可是,这场战争没有规定非要为皇子而战。
“我只是皇子的同盟军。我是皇子的书童,但赢了比赛我就能封爵。封爵就能翻身,就能真正地爬上去,就能堂堂正正地对采子说‘我喜欢你’……”
衡从床上坐起来,他有点恨自己怎么不早点觉悟这个从一开始就明摆着的事实。他脸上漏出了内心的兴奋……
正当这时,皇子的笛声被一阵马蹄响赶走了。
※※※
“凌皇子凌皇子,不好啦,钥皇子死啦!”
“我挺好的。你慢慢说。先下马。“
凌把探子召进了营子,衡听到声音跟了过去。
衡让人倒了杯水给探子,探子很急,水都不想喝,喘着气说:“钥皇子刚回去没多久——我看着他——进了营。谁知——没多久——就传他死了——死了。”
“你确定他死了吗?”衡关切地问。
“死了——绝对死了。”
“怎么那么肯定?”
“我等了好一会才回来——回来时亲眼看着大夫们进去——营子里熄灯的。”(天国的人如果在室内死去,断气的时候是要暂时熄灯以示默哀)
“可能性很大,但不排除在演戏。殿下怎么看?“
“毕竟是四哥。”凌脸上带着罕有的伤感。
“知道怎么死的吗?”衡接着问。
“听说是毒死的。”
“知道什么毒吗?”
“具体不清楚。隐约听到士兵们传是酒毒。”
难道真的毒死了?
※※※
宴会的第三天,全部皇子被要求返回都城,出席钥的葬礼。钚也在。
皇子和他们的亲属一起,穿着白衣,跟在灵柩的后面。
乐师们还是昨晚那班。他们是都城最顶级的民间乐师。(比御用的还厉害。)
哀乐低沉绵长,渲染着悲痛的气氛。皇子们个个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
仪仗队走到皇室的陵墓,巫女们掀开棺盖进行了一些仪式,让钥的灵魂出窍。皇帝出现在陵墓的高台上。他神情严肃地举起一颗宝珠。宝珠上面现出一个小孔。皇帝念了什么,那出窍的灵魂化作一缕幽蓝的烟钻进了小孔里。
皇帝用神力把那宝珠悬空在前。皇子们见此景,都开始念词。词是:“德功念煞三千罪,无苦无悲一乐天”。大家几乎同时念完。只见那宝珠砰地碎裂,炸成一团雾,随后散去。
棺盖合上。皇帝亲自给灵柩贴上一张封条,封条上面画的是符文。
乐师们接着换了首曲子,比刚才那首轻一些柔一些,大致是传达“死者安息”的祝愿。
皇帝自个先离去了。他比平时显得像个父亲。
皇子们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扫墓。(人们的墓一出生就修好。等死去时就安葬,所以只能安葬在一开始修墓的地方。人死后,亲戚就会帮他下葬,然后开始为他扫墓。如果他没有亲人朋友,那这个墓就一直荒芜下去……)
太子扫了一部分。
到咎。
到铈。
到链。链在接铈手上的工具时,手在抖。
“想四哥了么?”铈问。
“呃——嗯。”
“都是我不好,要是我阻止他换酒不就好了。事情也不会弄成这样。”铈自责地走开了。
“钥爱喝酒,自己贪嘴。也不能全怪你。“太子中肯地说。
到凌。凌的动作有点慢。
到钵。
到微。
到钚。钚还小,他和他母亲一起扫。
皇子们扫完,还到其他亲友扫。
葬礼花了一天。
※※※
第三天太晚回不了战场。另外,皇帝也下令暂时休战。
今晚,衡和凌又回到了熟悉的房间。可是睡不着。
衡溜了出来到花园里散步,又被凌出来碰见给“抓住”了。
至少这情景挺熟悉的。
他们心里都明白钥的死是怎么一回事。
从一开始那瓶酒就真的有毒,然后演了场戏,让大家以为没毒,钥就喝了。因为纳德梅和楔子果混合的毒虽然致命可是毒性发作很慢,所以谁也没觉得有问题。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凌后悔自己当时说了那番话。
那场戏确实演得精彩。泞和铈最清楚不过了。“那家人”兑水封瓶的事是真的。但给钥派的那支酒是他自己开了封回去,而铈那瓶才是委托“那家人”封的。也就是说,钥也没有看出来其实铈的那瓶被开过……
衡刚找到战斗的动力,他一时也不想往采子那边想。
衡看了看凌,他只是觉得他在为哥哥伤心,就没有多说话。他看了看天,一眼就是敬杜座,接下来就是浮木座。“噢,后天不下雨……”衡在心里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