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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异城别恋(3)

突出海岸的地方有一座高耸的建筑,于显龙误以为是一座灯塔,信步走去,一看,是郑和塔。砖的色泽很新,塔下堆着些建筑废料,虽已开放,工程尚未竣工。

郑和塔是公园的标志性建筑,两人从塔门进入,拾级而上。塔阶宽且平缓,两人走得更近。梅晓喻既未靠近瞭望口,也未探身居高俯瞰城市景致或海面风光,思想还滞留在刚才的话题上。她说:“郑和是您心目中最伟大的中国航海家,没错吧!外国航海家,您认为哪一位可与郑和相提并论的?”

于显龙臀后有不适之感,脚步跟得却很紧,说:“我是一名中国的航海者,立足于华夏大地的文明基点之上,对文艺复兴时期到近代的欧洲航海家,颇有局限地理解为追求财富而越洋跨海的冒险者。过于功利的航海家,将利益看成第一位,已经失去了较高层次的航海意义。因为世界文明被海洋或山脉割裂成若干不通融的文化局域,在航天器和其他更先进的交通工具制造、使用以前,大规模的交流和贸易只能依赖航海来完成,但应当在平等自愿的社会规则之下,任何强迫交易都必须被排斥,任何强行意识灌输都是反人道的,即就是最先进的社会意识都应当尊重对方的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

梅晓喻反驳他:“您的说法,有违背历史规律之嫌。人类以往的发展史,始终伴随着矛盾,冲突,甚至战争。在生存和发展的历程中,不可避免也无可回避地出现杀戮和毁灭,人们站在废墟上握手言和,通过民族的交流和融合,构建起今天的世界格局。最先向落后地区输入先进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是航海家,再不断地推动、扩展,才形成了如此深刻的广泛联系,对现代文明的全球化飞速发展起到了历史性作用。”

于显龙不能赞同她的观点,又甚觉两人不是开辩析会,摆一摆观点即可。他收住性情,说:“人与人的交往,包括财货往来,前提就是尊重,允许对方选择,可以选收最美好的东西,也可以择取最糟粕的废物,只要对方愿意,只要不损害己方利益,哪怕最终的结局是放置,哪怕对方奔向黑暗,也绝不应寻机实施暴行,以消灭肉体作为代价。对于存在的个体而言,一个被剥夺存在权利的人,以后人类怎样进步与他无关,世界对他既没有正义、公平,也丧失做人最基本的尊严。”

越往塔尖上走,楼梯越窄,他俩只能一个走前,一个跟在后面。梅晓喻回味着于显龙的观点,说:“没错,我也对那些残酷剥夺他人生命的人,抱有极大的反感和痛恨。脱离野蛮的文明人,必定排斥暴力,改用聪明的方式引导、说服对方,决不可消灭对方。可以想象,一群人围困住我,拎小鸡一样抓起我,搜尽我所有的财物,烧掉我的房屋,不屈的我总要反抗,尖峰的利刃立刻刺进我的胸口。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只剩哭号,绝不会想到我的死亡会让拥挤的城市多出些宽松的空间,也不会想我的血会肥沃脚下的土地,来年赢得大好收成。”

第九层了,梅晓喻实在抬不动腿了。她靠在栏杆上喘着气,说:“我走不动了,歇一会儿下去吧。”

从塔上往下走,于显龙搀着梅晓喻,梅晓喻不住地说:“我太缺乏锻炼了,上这么几层塔,看我累得腿脚发软。”于显龙嗅着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清香,托着她柔柔软软的身体,哪有半点累意,甚至感觉楼梯太短。

走出郑和塔,已经晌午。两人没吃中午饭,饿了,四下一打听,直往三宝膳食坊去了。

三宝膳食坊坐落在孝明湖的中心岛上,一条索桥连接在湖岸边。几个十多岁的小男孩在索桥上跑啊跳啊,脚下的木板左右摇摆,上下晃动。往来食客大多驻足在桥两端观望,也有少数人小心翼翼地向前蠕动,嘴里呵斥,却无济于事,男孩好像听不到,索桥摇晃得更剧烈。梅晓喻被于显龙牵着一只手,走上索桥,另一只手抓着齐胸的一条铁链,一节一节向前挪步。那边一个震荡过来,梅晓喻身子一歪,看看要摔倒,她本能地从背后一把抱住于显龙。于显龙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只见梅晓喻满面绯红,深深垂下眉眼。于显龙仿佛回到少年,和心怡的女孩约会时遭遇到尴尬场面,羞涩的心猛烈狂跳,事实上,他已不再年少。他扯住铁链,伸出一条臂膀把梅晓喻揽进怀里,四条腿蹒跚走过索桥。

三宝膳食坊的外部造型完全按照一条巨型船舶建造,气势不凡,仿似一张帆即可出航。于显龙拥着梅晓喻跨进食坊的门槛,手却没有放开,自然轻松地搭在梅晓喻腰间,从后面望去,好像一对情窦初开的恋人。

于显龙找到一张临窗的餐桌,将梅晓喻让坐在一把仿古的靠背椅上,自己在对面坐定。一本印刷精致的菜谱从旁边递来,于显龙接在手里,却不看菜谱,仰脸对着身着旗袍、举止优雅服务员念出一大堆的海鲜名词。服务员快速记下,不大会儿工夫,摆上满满一桌冒着蒸汽的碟盘,盛着蛤蜊、海瓜子之类的海味,另有一瓶红葡萄酒。两人虽极饿,却刻意保留一些风度。于显龙对葡萄酒也能说出些门道,他能把法国和意大利出产葡萄所酿成的美酒在口味上有什么不同,储藏一年和十年的葡萄酒怎样区分,都娓娓道来。各类海鲜,他更是如数家珍,哪个产在大陆架,哪个在深海成长,哪个在夏季捕猎,哪个在冬季采摘,他滔滔不绝地大讲一气。梅晓喻听得云里雾里,良久,才说:“我想听您再讲讲您崇拜的郑和。”

三两个饭店工作人员饶有兴趣地凑过来,于显龙愈加兴致勃勃地讲说各类海鲜,忽听梅晓喻提及“郑和”,才意识到这位小护士对航海几乎一无所知,她对海洋生活的认识仅限于海产品是否可口。他停顿一下,马上说:“郑和!郑和的功绩不完全在于他游历多少个国家,了解多少风土人情,更在于他开启了中国航海业的一个******,他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他的思绪还未回到郑和身上,背教科书般给郑和下了一个定义,快速思考着梅晓喻想听郑和哪一方面的事情。

梅晓喻扑哧笑了,说:“郑和也爱吃海鲜吗?他是不是一边行船,一边打渔,这么一路驶去,影响速度吗?”

于显龙跟着笑起来:“鱼肯定是要捞的,那时的航海水平十分低,远航出海,鱼吃得都反胃。郑和出海前就携带了大量的瓜果、蔬菜,还在船上培植豆芽,沿路每到达一个港口,第一件事是上岸补充淡水和农产品。正是这些平常见到的瓜果、蔬菜,使船员们健康、有生气。郑和船队在南洋七趟绕行,数万人的庞大队伍,没有一个船员因为营养缺乏而丧身大海。”

梅晓喻掰开一个海蚌,吸吮尽其中的蚌肉,拿起餐巾纸,揩揩手,说:“整日里吃着海鲜,也照样健康长寿。”

于显龙认真地说:“比如说,与人类血缘关系最近的动物大猩猩,喜欢吃果实,也啃食树叶,它们常常三五成堆地聚集在一起,抓虱子,逮跳蚤,抓到以后,扔进嘴里,香甜地吃掉,有时候,也外出打猎或分食腐肉。其实,人类也一样,素食一定要吃,肉也不可缺少,但只吃肉或鱼虾,不进食新鲜果蔬,就要得病。欧洲早期的航海中,船员一般只吃牛肉、羊肉或者鱼肉,因为欧洲人有游牧的传统。长期滞留海上,船员们不同程度地患有坏血病,严重的危及生命。有的船甚至一多半人都因为坏血病夺去生命,而且职位越低死亡率越高,那些高级船员死亡的很少。到了十九世纪,人们发现,蔬菜、水果里富含维生素C,维生素C是人体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摄入少了,可造成细胞联结障碍,导致坏血病、动脉硬化或肿瘤等疾病。普通船员很少吃到保鲜难度较大的瓜果、蔬菜,饭碗里多是易于长期保存的腊肉、干肉。高级船员坐在餐桌旁,吃香喝辣,每餐都有各种果蔬和葡萄酒、柑桔汁,这就是职位越低的船员死亡率越高的原因。郑和船队很好解决了这个问题,船员们都有足够的蔬菜补充,包括豆芽,几乎没有一人患上坏血病。当欧洲人谈远航色变时,郑和却成功地带领几万人游弋在南洋的惊涛骇浪之中,你能说郑和不伟大吗?”

梅晓喻指指满桌的海鲜,说:“您点了这么多的菜,没有一个维生素C。”

于显龙举了举高脚酒杯,又呡一口葡萄酒,说:“葡萄酒里含有维生素C,喝葡萄酒是补充维生素C的有效办法之一。”他半仰起身,大喊一声:“服务员,请上一份果盘。”

离开膳食坊,已是午后。两人绕着孝明湖走了一圈,才随着零落的游客,进入游乐场。游乐场里最引人注目的项目是“南洋历险营”,游玩的人大都要游历一番,除了有特殊疾病或年老体弱的。于显龙这个资深的航海人,远远看见广告牌,好奇和冲动驱使他一劲鼓动梅晓喻。梅晓喻本想再讲讲与郑和有关的话题,看到于显龙这样急于参加南洋历险营,也随他快步过去。

“南洋历险营”是收费游乐,排起长长的购票队伍。于显龙排了很一阵的队,才买到票,冲冲地挤出人群,扬着手中的票,招呼梅晓喻入营。检票员目检两人的身体状况后,做个请进的手势。在另一个管理人员的带领下,他俩穿过一截草坪,进入一座硕大的建筑。一间不算太大的房屋里,悬挂广告画的墙根下有一条水道,停靠着一条敞篷小游船。于显龙和梅晓喻先后脚上船,紧挨着坐定,系上安全带。

待小游船坐满,一位穿着艳丽海员标志服的青年女子,手持扩音筒,扬高声调,说:“各位先生、女士,欢迎您参加南洋历险营,郑和宝船马上要启动了,请您扣好安全带,照顾好您身边的老人、孩子,现在出发。”小游船鸣响一声汽笛,启动了。

第一关是“清晨起航”。小游船平稳地向前行进,岸上绿树青草,一直延伸到布景幕布中的陆地景物上,另外一侧是徐波轻漾的海洋。甜美的画外音讲述着:“郑和一行离开刘家港,向南行驶,来到我们这片美丽的海湾,远远望去,绿树成荫,花草茂盛。一群小猴在林间跳跃嬉戏,突然从天上冲下一只老鹰,猴群叫嚷着四散奔逃。”音响里传来小猴惊恐的叫声。梅晓喻轻声对于显龙说:“海上航行真是一件美差,你看这风景多好。”于显龙也说:“海上风景真要这样美好,航海绝对是最好的享受。”

第二关“海上风浪”。在这个单元里,小游船左右摆动,上下颠簸,从海的一侧吹来裹着水珠的凉风,游客们惊叫着。梅晓喻的叫声更尖细,她主动朝于显龙靠过来,于显龙伸手抱住她,他们随船一起作较大幅度的晃动。于显龙感觉她有点发抖,轻声告诉她:“假的,人工制作的水上效果,别当真,别害怕。”梅晓喻默默地伏在他的胸口上,闭上眼睛,等待风浪过去。

第三关“遭遇海盗”。小游船刚驶进关口,一艘悬挂骷髅头旗帜的黑色大船便从右侧的幕布里驶来,船上跳下的海盗变换成木偶嘣地从地面上弹起。那一张张凶恶的脸上,满是横肉,铜铃大的眼睛里瞪出凶残的目光。海盗们嚎叫着挥舞大刀向游客砍来。一脸正气的郑和快速移过来,用长把朴刀,挡住海盗的大刀。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游客头顶响起,游客们惊呼一声,又有惊无险地大声为郑和助威。英雄的郑和挪来转去,抵挡住伸向游客的一只只长矛尖、大刀刃、棍棒头。游客们起先有些恐惧,后来竟群情激昂,呼起口号。梅晓喻从于显龙的怀里抬起头,也抑制不住兴奋,跟着呐喊起来。

第四关“夷狄侵犯”。小游船没有前进多远,岸上探出许多脑袋,叫嚷着:“哪里来的船,停下!停下,听见没有,再不停下,放箭了。”果然,花翎箭密密麻麻地射过来,还有投掷过来的石头,越过游客上方,落在船的另一侧,发出嗵嗵的水花声。郑和带领他的人又出现了,手执盾牌,左右拦挡箭和石头,盾牌上刺满长长的箭枝。梅晓喻凑到于显龙的耳边,小声嘀咕:“遇见这样充满敌意的土著,你说郑和应不应该致他们于死地?或者因为报复,郑和毁灭了村庄,算不算犯罪?”于显龙在游乐场制造的战场上,与众多的游客在一起,甚感不便高谈阔论,朝梅晓喻笑笑,未作声。

第五关“风暴骤起”。小游船徐徐驶去,但见阴云密布,海风袭来,不多时,暴雨倾盆,海浪翻滚,船从浪尖滑进浪底,又被抛向浪尖,游客随着船的掀动,疾声呼叫。梅晓喻顾不得羞臊了,全身靠近于显龙,脸庞紧贴在于显龙的脖颈上。于显龙搂紧她,婆娑着她的面颊,感受那肌肤相抚的快意。最终,他鼓足勇气,吻在她脸上,看她没有反应,朝她的嘴俯身过去。启开她的唇,试探性地碰碰她的舌尖,她竟很迎合。于显龙放胆亲吻,两人保持着这样的接吻姿势,一直过了这一关。

第六关“返回故土”。这一单元的幕布上,站满了欢呼雀跃的祖国人民,他们身穿欢庆节日的明朝服装,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期盼已久的欢悦。梅晓喻和于显龙相拥着,脸贴脸地笑迎那一丛丛热烈的人影,也像是经历了艰难的旅程,回到了祖国的怀抱。画外音不失时机地响起:“郑和宝船上的全体乘客,在遭受风暴和悍匪的洗礼之后,回到魂牵梦萦的祖国,踏上家园的故土,您一定对郑和的丰功伟绩有了更深刻的感受和体会。本次历险之旅到此结束,谢谢您的参加,再见。”

于显龙和梅晓喻相扶着走下船,相互感觉到,这一番短暂但深刻的历险旅程和肢体接触,两人的心理距离缩短了,彼此间产生了感性的吸引,却还有那些刚开始热恋的不自如,甚或举止无措。

接下来,两人走走玩玩,一直到傍晚,天已擦黑,才走出三宝公园的大门。司机小白等得不耐烦了,他叼着烟,绕着奔驰轿车焦躁地走动,看见两人谈笑风生地走来,忙拉开车门,待他们上车关好门,驾车朝市中心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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