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晴空，全无一片云彩。阳光铺洒在看似平静的海面上，泛起耀眼的光芒。身着深色毛料船长服的于显龙手扶桅杆，雕像般伫立甲板上，面朝无际的连天碧海长久眺望。时间随着海流缓缓漂流而去，他的灵魂也在思想的涓流中持续地徜徉徘徊，直到一股潮润的海风拂面而来，他才有些清醒，抬手揉揉眼睛，用手指在眼睛周围按摩一番，活动一下发麻的腿脚，返身走回船长室。
他的船长室分两部分，前面是工作舱，后面是起居舱，被一扇紧锁的舱门彻底分隔开。敞亮的办公区内，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固定在右壁板上，凌乱地堆放着罗盘、指南针和两摞公文。于显龙坐进高背靠椅里，臂肘支着办公桌案，端起茶杯，啜饮一口，随手拉过航海记录本，潦草地写下几个字：无事，航行顺利。又坐一会儿，他站起身，无聊地走到博古架前，将一只翡翠蛤蟆放在手里把玩一阵。再犹疑地走至舱门外，四下稍稍张望，便退回身反扣住门锁，拉严一副副窗帘，取出钥匙。在打开卧舱房门时，他还放心不下，向微微透漏出稀薄光线的窗帘又定睛瞅瞅。门开了，他可心的美人正在电视机前面的地毯上跳健美操，腿脚轮动，腰身扭摆，侧眸冲他嫣然一笑。
这就是于显龙一路航行中的激情所在，让所有航海人称羡不已的金屋藏娇。他此次指挥这艘船出海，卧舱里一直隐藏着一个她。她是他疼爱的金丝雀，这十多平方米的狭小空间就是她的行程，却从不寂寞，因为船长卧舱是她和他不受拘束的自由天地。他俩仿佛回到了氏族部落时代，脱离酋长的辖制，摆脱所有的羁绊，携手走进深邃的山谷，拨开浓密的草丛，穿过林间小道，悠然漫步在开阔的平原上。远远地望见一座高山，呼喊着狂奔过去，抓住伸出的藤蔓，扣紧崖缝，奋力向上攀爬，待到山顶，发现双双已在云端。在漂游的浮云上，放眼无垠的苍穹，感受无尽的****，用彼此的身心诠释着浪漫、美好的生活。
守在小他二十岁的梅晓喻旁边，于显龙却从没有一丝一毫羞愧。要知道他与初恋女友在皎洁的月光下私定终身的两年以后，梅晓喻才出生，他当时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婴将是他未来的下凡仙子，与他相亲相爱，耳鬓厮磨。
然而，他必须承认自己拜倒在这女子的石榴裙下，被俘获了，才踏上这艘三千吨级的船舶。而他原本是一艘五万吨级外籍商船船长，船东对他格外器重，待遇极高，他也兢兢业业地在海上工作十多年，全无半点差错。没有这女子的出现，他恐怕至今还在那艘巨大的海轮上航行于各大口岸之间。
那时他因严重的痔疮复发，出血量甚大，渗透衣裤，染得绒布座椅血迹斑斑，站立都打晃，不得已离开海轮，被一艘小船送上岸，去医院治疗。医生并未太多检查，便做了手术。小手术不复杂，他快快进去，快快被推了出来。
他趴在病床上，感觉臀部像被切割掉了，凉簌簌地发痛。蓦然，一双明澈通透的大眼睛进入他的视线以内。从口罩上方轻柔地投过来沁人心脾的灵慧目光里，他读出了纯真、圣洁和聪颖。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睑自然地眨动，撩拨他的心田，倏忽间，带走了他全部跳动且不安分的心思，只留下一副空空的虚壳。他赶忙打发陪同而来的通讯员小虎子去打听，没两分钟，小虎子回来，贴近他的耳朵说：“那位女护士叫梅晓喻，二十二、三岁，一年前从医学院针灸专业毕业，不是当地人，听说已经有男朋友了。”
于显龙无所谓她是否有男朋友，即使结了婚他也不介意，他只想联络美丽，占有美丽。从来没想着抛弃为他抚育儿子的老婆，和其他女人谈婚论嫁，面对再无与伦比的美丽，他也不会有这种打算。
他对护士梅晓喻只有男女之间最简单的愿望，行动起来却显得老旧古板。首先需要引起小护士的注意吧，他一会儿这块不舒服，一会儿又那部分痛痒，害得小虎子跑前跑后，一下午都没有停歇。梅晓喻又是叫医生，又是帮他服药，围着他团团转。次日，他可以下地了，在小虎子搀扶下，站在护士站的工作台前，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梅晓喻也不烦，有问必答。
傍晚时分，于显龙估摸梅晓喻该下班了。他穿好船长服，堵回小虎子，一个人站在住院部楼下，毫不吝惜手机长途话费，连续给梅晓喻拨出六个电话。满口的感激之语，为了答谢，一定要请梅晓喻吃顿晚餐。梅晓喻找了几个借口，耐不住于显龙死磨硬缠，勉强答应了。
半个小时后，于显龙成功地走进一家灯火通明的西餐店，坐在方桌旁，目不转睛地瞅着对面的梅晓喻。此前仅是梅晓喻的一双明眸已招惹得于显龙春心萌动，现在梅晓喻摘掉医用口罩，被彻亮的炽光灯映照得更加鲜艳动人。她一身得体小西装，举止得体端庄，在于显龙火热眼神下，眼睑低垂，两腮上泛起一片红晕，挺直而小巧的鼻梁之下，一张红润的嘴唇缓缓蠕动，咀嚼着半熟的牛排。
于显龙脑袋里一片混乱，机械地将不晓的什么味道的什么东西胡乱投进嘴里，半晌，才语无伦次地说：“梅护士明天上什么班啊？如果不上班，可不可以随便走走，也可以去周围的名胜古迹，或者其他游艺活动都行。您不要操心盘缠资费，全部我付，包括吃饭啦，喝茶啦，更别说门票什么的。”
除了来时路上所讲一大篇客气的套话之外，他再不知道说什么。服务员端上盘子，正式进餐以后，好容易开口，却仿佛不是用自己的嘴讲话，尚未说完，他就后悔了，都说了些什么啊？他这样一个统领几十号人马的船长，有着几十年生活经验，还结了婚，生了子，在这样一个黄毛丫头面前竟然拘谨得胡言乱语。
梅晓喻像是察觉到他的局促，微微一笑，抬眼朝他一望，继而放低目光，说：“明天不是我的班，我却是哪里都去不得。整整两个星期，没有歇息一天，好容易盼到一个轮休，衣服该洗了，房子该打扫了，一大堆活计等着我去做。”
于显龙仍在为刚才冒冒失失的邀请懊恼自己，听到梅晓喻委婉谢绝，反倒放松下来。他饮一口果汁，尽量使自己的笑表现得纯粹些，说：“我是一艘外籍船舶的高级船员，多少趟路过此地，这次要不是痔……，要不是患病，很可能仍不会在此逗留。我在这儿没有亲人，没有故交，截止现在，认识的人只有您一个。”
梅晓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反感的表情，只静静地听着，于显龙继续讲下去：“您是我的主管护士，我想——，您不仅照顾我的疾病，也应该对我的安全负责吧。假如我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走失了，或者摔断胳膊，跌断腿，或者出其他意外，您能够安心吗？我恳求您做我的向导，给我指指路，不会给您增添太多麻烦。”他忽地想起小虎子，她提出由小虎子陪同，自己又以何对答？仰或真不愿意去，她可以找出若干理由。
梅晓喻似乎没想那许多，她停顿一会儿，说：“连续上了十几天班，确实有些累了，想好好休息一天，再做做家务。您如此诚恳地邀请我，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您。”
于显龙赶紧说：“您能不能再加一天的班？我替医院付您十倍的加班费，并且保证您不会受累，距离稍远一点，坐车去。您可以带我去您认为最有意思的地方，或者最好玩的地方，钱不是问题，只要您高兴，能放松心情，去哪里都好。”
于显龙盯住梅晓喻的眼睛，仔细观察她的反应。话说到这份上，大概没人听不懂了，他那点小心眼已经展露无疑。他确有不把稳的自信，也许她会接受他的邀请，至少不排斥他。他必须速战速决，否则在他离开时，必定心存隐憾。她大概还在犹豫，他正想再说些使她不便推辞的话，却见她礼貌地向他一示意，朝卫生间方向走去。看着她消失在屏风后面，他略略犹疑，拉过她的小皮包，掏出一卷钱塞进去。
吃罢饭，梅晓喻坐上出租汽车，于显龙将几张零钞递给司机，隔着车窗玻璃向她招招手，注视着出租汽车远去。
梅晓喻始终没有表明接受他的邀请，不过，也没有明确拒绝。没有明确拒绝，对他而言，还有希望。他站在西餐厅门前的台阶下，算计着出租汽车走远了，这才掏出手机，拨通梅晓喻的电话，话筒里传来梅晓喻清脆的声音：“喂——。”
于显龙安抚住狂跳的心，说：“您，明天一起出游，相信您一定会很开心。另外，您的加班费我帮单位放入您的手包里了，请您务必接收。如果您确实有事，我只能和我的通信员自己到附近走走，我俩将会十分遗憾。”
梅晓喻在电话里沉默好一阵，终于说：“明天电话联系，好吗？”
“好的。”于显龙挂上电话，在街灯下走出一段路，坐上出租汽车，回到医院里。这一夜，小虎子的鼻鼾声震耳欲聋，于显龙想着心事，几乎没怎么睡。
天蒙蒙亮的时候，于显龙从床上爬起来，在盥洗室里洗漱完，眼瞅小虎子四仰八叉地躺在陪床上，心下来气，便抬起腿在小虎子后臀上踹了一脚。十七岁以前，他也曾和小虎子有同样的习惯，晚睡迟起。自从到了海军部队，在军舰首长，特别在是舰长白海京的严格要求下，再也没有晚起过床，夜间睡觉也像是睁着一只眼睛，稍有风吹草动，立即从床上跃起。转业后他自主择业，为私营企业工作，将部队的习惯带上了民用商船，做了船长以后，非常痛恨睡懒觉的船员，发现哪个懒起，但凡他能管到，非大发一通脾气不可。
小虎子揉揉眼，探起身，打着哈欠，说：“船长，天还没亮，您怎么起床了？这又不是在船上，再睡一会多好，您的疾病需要休养。”
于显龙知道怎样和他地位悬殊的人相处，既需要表现得亲和、随意，又不能失掉尊长的威势，这些人才会爱戴他。他故意沉下脸，说：“废话，我睡得着吗？你那呼噜打得震天响，隔壁的邻居们都早早起床了，是被你吵醒的。”
小虎子眨眨眼一笑，说：“您说的好夸张哟，我的鼻鼾能吵得全楼的人睡不着觉啊？我今晚不睡觉了，端凳子坐在您的床边，瞅着您睡，总可以吧。”
于显龙也暗暗发笑，强自忍住，说：“还今天晚上呢，你现在给我走开。赶快，有你小子在，我两天没合眼，讲什么休养？”
小虎子一听，紧张了，坐直身体，说：“船长，您不会因为我睡觉打呼噜开除我吧？我可没犯别的错啊。”
于显龙掏出钱，抽出十几张甩在被子上，说：“开除？是啊，开除你出这间病房。拿着钱，赶紧出去，到宾馆开间房，自己睡去。白天也不需要你照顾，什么时间不打电话叫你，你别来烦我。我可以自己走动了，能照顾好自己。你住在外面，管好自己，不准惹是生非，要不然，小心我收拾你。”
小虎子嘟囔着：“我睡在门口，行不行？非要赶我走！这座城市我举目无亲，只想和您待在一起。让我一个人住在外面，您怎么能放心呢？不怕我被坏人拐走了？我父亲可是亲手把我交到您手上，到时候您怎么向他交代？”说着，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假惺惺地说：“我留下吧，我真不想住在宾馆。”
于显龙明白小虎子在演戏，这小子巴不得立刻从他身边走开几天，没有限制，没有管束，想怎么就怎么，自由自在。小虎子虽然年龄小，上船时间短，却很快和其他船员一样，学会了漂泊的生活。不管放在哪里，他绝不会出现普通孩子流落到陌生地方的心慌，会像解去鞍辔的小马冲向广阔的草原，任意驰骋。于显龙对他的任何担心都多余，玩笑着吓唬他：“走不走？不走我扔你出去。”
小虎子抓起他的小零碎，塞进手提包里，说着：“我走，我走，没见过您这样的，天不亮，撵人出门。”
“走得远远的，这一夜净陪你打呼噜了，我需要好好休息一天，一直睡到明天早上。”于显龙坐回到床边，仰身倒在枕头上，听见小虎子关门的响动声。
今天无论怎样都要将小虎子支使开，总不能与梅晓喻约会，带着这么一个碍手碍脚的傻小子吧。像小虎子这样的稚嫩船员，好看西洋景，打听别人的小隐私，不一定出于恶意，可一定会将所见所闻充做与他最亲密的船员交流时的重要话资，何况船长的艳遇，更可以眉飞色舞地挑逗他人的兴致和好奇心。小虎子或许猜到他昨日晚归是怎么回事，明白被赶走的原因，但总归是无凭无据的揣测。
躺在病床上，于显龙如何睡得着，脑袋里反复算计着给梅晓喻打电话的最佳时间。她可能还在床上酣睡，太早，最起码也要等到九点以后，只不过，这段时间该怎样打发呢？他起身下地，打开行李箱，拎出一件白色的夹克和一条黑色的西裤，走到盥洗室的穿衣镜前，在身前比量，感觉甚是匹配，待穿上身，又左右照照，自我感觉良好了，才出了病房，走到街面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