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于显龙向梅晓喻谈起胡梁栋，梅晓喻想起花园别墅里见到那个脸黑黑的中年人，一对小眼珠在大眼眶里来回咣当，左右翻看，琢磨别人心思，一呲牙，露出乌黑的两排大板牙，她心里不由翻腾出一股腻烦。她对于显龙说：“和胡梁栋这种人打交道，你要小心，他满脑子都是小算计，表面上挺大气，本质上，摆脱不了小资本家的俗气。”
于显龙不以为然地说：“你今天没有听到他讲话，如果听了，你会和我的感受一样。他无论是讲公司的发展，还是介绍我，都让所有参加会的人对他产生由衷的钦佩，讲话的水平绝对一流，听得人心服口服。”
梅晓喻说：“你要相信一个女人的直觉，切莫被他夸大的口气蒙蔽。可以想见，他处心积虑地想拉你进他的公司，为他卖命，又不好直说，演出多少戏？假装和你交朋友，让我表舅送咱俩到花园别墅，别墅是他自家的，闲着也是闲着，住几天，顺水落下人情。给我联系工作也是动用以前的人际关系，不用花销。还有，最让我奇怪的是，我刚走开，你就被莫名其妙地暴打一顿，是不是调虎离山计，调开我，对你下手。你在医院治疗，我查过，从第二天开始，你的名字就换成另外一个人，使用的是医保。出院以后，又安顿咱俩住在他朋友开发的这套住房里，房租费出没出都两说呢。你看看他多会算计，算来算去，把你这个外洋轮船的大船长纳入他自己的公司里。”她避开自己受指使的内容，更不牵扯她收取的佣金，只为于显龙喊冤。
于显龙并未完全听进她的话，仍然受用着下午胡梁栋那一篇溢美之词，他反驳说：“不要总把人想得那么坏。我在小范围内总有些名气，有多少人以结交我为荣。胡梁栋一开始不过想和我套套近乎，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是在我身上付出些钱，对于他，九牛一毛，毫无感觉。没有你打电话给多特，我现在可能早已走在回远洋轮船上，说不定已经上船。他好心召留我，解决我的工作问题，我感激都感激不过来呢。你应当往好处想，才能多看到别人的优点。”
梅晓喻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实情，强压住用事实说服他的冲动。他倘若发现她是欺骗他的同伙，肯定气得半死。她还是说：“总之，我提醒你，什么时候都多长个心眼，别让人家出卖你，还帮人家抬轿子。在胡梁栋的公司，为他工作，多留点心眼，常有防人之心。”
于显龙嘴里应付，心下却有着自己的主意。梅晓喻也是替他着想，一片善意，可胡梁栋言谈举止间如此看重自己，一忽儿将那份开除决定的评语造成的恶劣心情吹散许多。从前的船东麦德森和多特，也常在人前夸耀他，却从来都板着脸，对他言语时眼睛总是瞪着，而胡梁栋是不多见的老板，极具讲演魅力，话讲到他的内心最深处，调动了他的全部情绪，使他觉得只能跟着这位老板干了。
昨天，与海瑆船运公司的中、高层进****，于显龙由陆安宏陪同坐上汽车，回到滨海世纪花苑小区。下车时，陆安宏说：“老于，明早您在家等着，公司派车接您去报到。”于显龙拒绝公车接送，只说徒步去单位也是一种锻炼。他已不是海瑆船运公司的客人，而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员工，再接来送去，有耍大牌的嫌疑。今天是第一天上班，他早早出门，一路步行，只在迷人景色中，感受到仓皇之中的一丝快感。
胡梁栋的女秘书负责接待于显龙。她瘦高的身材上一套合体的工作装，裙摆下露出裹着丝袜的细长小腿，她长得很耐看，单是眼睛小一点，配在大大的脸盘上，让人看到她的第一眼便能发现她形象上的瑕疵。于显龙跟在她身后上楼，看见她腿肚的纤瘦，竟联想到她发育时营养不良。他不由自主地拿她和梅晓喻做一番比较，梅晓喻个子比她高，身材也比她圆润些，五官搭配上更协调，气质也娴静得多，但她透露出骨感女人的美，使人在怜惜中产生出心旷神怡。她与梅晓喻是两种类型的美人，他也欣赏她这一类型，回眸想来，这样一个女子在眼前晃来晃去，胡梁栋能不动心思？说不准她正是胡梁栋的座上嘉宾，哪个吃了熊心豹胆，敢染指她？于显龙正胡思乱想，她在四层楼梯旁的一间办公室门前收住脚，敲敲门，听到里面有人应声，便推门进去。
在这间狭小的办公室里，一个戴着深度老花镜的小老头，于显龙记得是人事处处长齐震，陆安宏已经指引给他了。齐震坐在办公桌前，从老花镜上方认真地看看两人，先对女秘书说：“胡秘书，不劳您费神，于先生自己来，也会顺利办好上岗手续。”
于显龙心说，她也姓胡？说不定是胡梁栋的什么亲戚。就听胡秘书说：“齐处长，你们认识？认识就好，不劳我多费唇舌。我那里有一堆的事情等着我做，不陪你们了。”她一扭腰，出去了。
于显龙上前握住齐震的手，说：“齐处长，我来公司报到。”两人隔着桌子坐下，齐震说：“于先生，昨天下午，董事长打电话讲了您的想法，说您不想上船，想在办公室工作。经研究决定，您任工会副主席，享受中层副职待遇。收入嘛，比船员要低些，更不比船长。董事长说，您是大材，要大用。您很快会得到老板的重用。”
于显龙顺着齐震的指尖，去看职级待遇表，相对应自己，才一点点钱，不及他以前薪酬的二十分之一。他十分气馁，真想转身一走了之，又因为昨天表白的那番心迹，唯恐胡梁栋看低自己，只得将就几天，再说。
工会办公室在五层最东边，于显龙走进去，里面坐着工会正职何天祥，他也见过。办公室同样的小，要坐两个人，于显龙感觉空气都不够用，憋屈得浑身哪都不对劲。一天下来，没做一件正事，倒是坐得腰背酸痛。
此后几天里，于显龙再未见到胡梁栋，毕竟胡梁栋是三家企业的董事长，自己不过是其中一家企业里的工会副主席，想得到老总接见，差着层级呢。工会满共两人，主席何天祥和他这个副主席，面对面坐着，看报纸聊天，打发赋闲光阴。何天祥头发花白，牙都掉得没剩几颗，说话噗嗤噗嗤，不停嘴地讲自己小孙子和外孙女的趣事，翻来覆去的，于显龙都能背上几段。他总不好叫老头子劳动，于是，办公室里的各项杂活全由他做，扫地抹桌，打开水，他每天早上先忙乱一个小时。老头子端起他沏好的茶水，美滋滋地看着他劳累，摆出一副老资格。他虽从不发泄不满的情绪，总迎合老头子，表现出亲热，心里却极度厌烦，装模作样地混一天，晚上讲给梅晓喻。梅晓喻只能安慰他，讲些开心的事，借以转移他的心思。
这天，说是市工会要来检查工作，何天祥布置两份汇报材料让他去写。眼瞅着何天祥认真读报的模样，他一肚子气。来了工作全要他一人完成，老头子一身清闲，做甩手掌柜，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两份材料两人分别写，快速完成平时少有的工作，多好！不过，写材料对他来说也是不难，他压压火气，低头写着。将将写完之际，财务室送来一大堆未启封的包装纸盒，何天祥签字领受，按部门拨出电话，吩咐于显龙分发。于显龙印象里，他只在海军服役时做过类似的工作，以后再未做过这些零碎事。他手忙脚乱地将水壶和茶杯发放给排队的部门职员，几次差点出错。正疲于应付，门卫打来电话，说大门外来了几个人叫着喊着找他。他赶忙请求何天祥，暂时代替他一刻，自己则分开排队的员工走下楼去。
办公大院的推拉门外果真站着六个粗手大脚的人，大声闹嚷着。望见于显龙从办公大楼里出来，六人立刻安静下来，抓住门柱，伸头探脑地朝向于显龙，其中的小虎子高声喊着：“船长，船长！”
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于显龙的心呼啦一下回到过去。在他询问的眼神之下，除小虎子之外，剩余五个人站得溜直，像是等待检阅。于显龙绕过门房走近，和他们一一握手，他咽一口唾沫，咽下一股酸涩。他都落寞到如此田地，还有这样一帮好弟兄来看望自己，再低头看见他们脚下一个个大包裹，他明白了，他们不是看望他，而来投靠他。他又想，以他现在的状况，有能力收留他们吗？但不管怎样，即便和他们一道受冻挨饿，也要和他们在一起。他清清喉咙，问：“都怎么了？不在船上，跑到这里干什么？”
小虎子像以往那样跟在他身后，听到问话，哭了：“船长，自从您走以后，大副当我们是您的人，挤兑我们。后来，又派来一个卷毛胡子船长，只听大副的话，恨不能整死我们。我们过不下去，来找您。您是我们的船长，您给我们做主。”
许建永跨前一步，说：“船长，您离了船，我们没有一天好日子过。吃饭要等到那帮大爷吃饱了，才轮到我们，只剩些残羹剩饭。填不饱肚子，饿得眼发昏，偷偷拿出一点吃食，被他们抢回，还要被臭骂一顿。稍微犯个错，大副就撺掇着打我们。你看把小吴打成什么样子？”许建永是船上二副，主管通讯、预警和资料，也算是船上的领导。他拉过船工吴战利，撩开后衣襟，指着一道道被皮鞭抽打的伤痕，给于显龙看。
吴战利大声哭出来，其余几个人也呜咽着，于显龙也伤心了，上前抱住吴战利，哽咽地说：“兄弟，是大哥没能耐，你受苦了。”
一等水手赵志刚卷起袖子，露出胳膊上青紫色的牙印。电机员穆靖提起裤腿，小腿被纱布严实地捂着。机工李秀升拉开衣领，一条结成血疤的伤痕呈现在于显龙眼前。于显龙捶胸顿足，涕泪纵横地说：“兄弟们，你们跟我这么久，我这颗心早已和你们捆绑在一块，看着你们被人欺凌成这样，我忍不下这口气，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用力扯开领口，衣服上的扣子蹦跳着滚落到地上。“没有护身剑，砍出杀生刀！兄弟们，有种跟我走，舍命去和这伙没有人性的恶贼拼命去。”他显出一股蛮劲，拉扯着吴战利和李秀升要走。
许建永拽住他的胳膊，高声喊着：“船长，船长，停下。兄弟们找您，不是让您领着去闹事。”于显龙收住脚，诧异地回头看去。许建永沉下语气，接着说：“您不要意气用事。兄弟们知道您义薄云天，船上呆不下去，奔到您这儿。再和您一起回去报仇，伤着一两个，弟兄们上有高堂，下有需要养活的老婆孩子，以后怎么办？”
于显龙一怔，登时清醒了，意识到许建永所说在理，他真能莽撞到伤人放血的地步？他停在原地，眼泪噼噼啪啪跌落下来。许建永、李秀升、穆靖凑过来，六颗脑袋簇在一起，泪水一片片印湿在地面上。小虎子孤自仰着脖子，放声嚎啕，哭声响彻整个办公大院。
办公楼上不少窗户大开，露出许多张脸，也有些人走近大门，讶异地看着这煞风景的场面，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过问，甚至议论声都听不到。
突然，“嘀嘀”一串喇叭声传来。于显龙抬起头，见一辆气派的宝马轿车被他和他的船友堵在大门外，他认得是胡梁栋的专车。哭叫声一刹时停下来，七条汉子泥塑般愣愣地望着那辆轿车。一个受过正规训练身板硬实的青年从轿车驾驶位置上出来，傲慢地指着七人，厉声说：“你们几个，死爹死娘，到爹娘坟头上哭去。厂区重地，不准你们嚎嚎叫叫。”
于显龙身边的六个船友已憋闷得焦躁，正想无事找事，遇着这么个不知深浅的愣头青，都攥紧拳头，围拢过去。青年驾驶员倒退一步，喝问：“你们要干什么？这是什么地方？你们胆敢寻衅滋事！”他口气极硬，赵志刚举起拳头。
胡梁栋从轿车侧后门下来，远瞅见于显龙，问：“老于，你们有什么事吗？有事，咱们去办公室说。”
于显龙大声制止：“志刚，手放下，不能在这儿打架。”他又对其他几个船友说：“都回来，提上行李铺盖，跟我走。”他蔑视一眼胡梁栋，甩开步子，扭头便走。他听见胡梁栋在身后叫喊他的名字，没回头，领着六个患难船友，直向前迈去。
第二天九点刚过，于显龙阴沉着脸走进胡梁栋办公室，不待让座，自顾坐在胡梁栋对面，递出一封辞职书。他说：“我能力有限，干不了您交付的工作，赖在公司里，给您添麻烦不说，您还要发给工资，心里有愧，下决心离开公司。原想一走了之，又觉得不仗义，专程来公司，交一份辞呈，算是有个了断吧。”说罢，他起身准备离开。
胡梁栋叫住他：“老于，您这是干什么？您大概头一次走进我办公室吧，头一次来，不多说半句话，辞职走人。我还当您是朋友呢，您就是离职，可不可以再聊几句呢？我老胡总不至于招您怨恨吧。”
于显龙被拉着坐上沙发，眉眼低垂，说：“我自知欠着您的人情。我和梅晓喻现在还借居在您给租来的房屋里，我马上回去找住处，找到了，很快搬出。至于人情，山不转水转，我自会还您。”
胡梁栋说：“老于啊，我真不明白究竟哪里惹着您了，弄得您这么大火气。如果是昨天，保卫干事小张出言不逊，触犯您和您的朋友，我赔礼道歉。他一个年轻人，乳臭未干，不会说话，您也不必因为年轻人的无知而辞职吧。”
于显龙饮了一口胡梁栋沏好的茶水，说：“胡总，我始终不忘来公司第一天，您当着公司中高层干部捧我抬举我的情景。我真心想为您搞好工作，不辜负您，让您永远认为对我下的定义是正确的。可您给了我工会工作，一份闲差，我已经闲烦几个月啦，又坐在办公室里傻呆着，受不了，实在受不了。我在不产生任何效益的情况下领取您的工资，虽说少的可怜，可我总有一种被施舍的感觉。昨天，船友们平白无故地受气，远路追随我而来，向我哭诉。我不能不管我这些弟兄，要和他们同甘共苦，哪怕做乞丐，我也会和他们一同拾起打狗棍，伸出讨饭碗。没法我在您这里工作了，辞职，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请您谅解。”
这时，胡秘书敲门进来，手拿一份票据，待胡梁栋审阅签字后，走出去。于显龙看见她瞟自己几眼，神情颇有些怪异。胡梁栋放下钢笔，抬起头说：“这些日子，我忙得焦头烂额，没顾上打理您的事。您曾经向我表达了不上船的愿望，我对管人事的齐震讲了，交代他给您安顿一个好的岗位，但我忘了告诉您，所有二线的人员都比行船的员工收入低，低很多。您看看这栋办公楼上的工作人员，有多少比我年龄小？他们年轻时与我同舟共济，我只能这样安置，工资再低，总不至于饿毙街头。您刚到公司，工资不可能太高，但我有全盘统筹，会通过其他方式补偿您。至于您那些弟兄的工作问题，我也会考虑，您能给我一点时间吗？我还有一个想法，您是不是重新定位，再次上船，您的弟兄跟您一同上船，这样我会更好解决一些问题。”
胡梁栋的话很能信服于显龙，于显龙递交辞呈，一直为自己和这帮船友的生计忧心忡忡。如今工作好寻吗？而且同时是七人。胡梁栋既有挽留之意，自己此刻也留意甚足，再没点姿态，可不好收场。他应答道：“上船，我愿意。原来是为梅晓喻不上船，这次为我的弟兄，我上船。”
于显龙走出胡梁栋的办公室，离开办公大楼好远了，仍在回味胡梁栋对他讲的那些话，联想起第一天进海瑆胡梁栋的表现，他思考良久，竟判别不出胡梁栋的真实性格，脑海里这个人的影象模糊难辨。
好在不管怎样，胡梁栋答应收纳奔他而来的船友们。他这些船友视他为靠山，以他为主心骨，他总算没辜负与他们亲如兄弟的情谊，也不枉给他们当过一回船长。
